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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花与枪 (1)

  花雨枪


初荷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薛怀安的那个夏日傍晚。


刚下过雨,暑气伴着西斜的日头一点点退去,晚风透过攀缘着青萝的篱笆吹进院子里,轻轻摇动着小池中三两株盛放的荷花。


她觉得屋子里依旧闷热,端了饭碗坐到院中阿公乘凉用的青竹躺椅上,刚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就看见不远处的院门口滚进来一个毛乎乎、圆球状的东西。


那东西转眼就顺着石子小路骨碌碌滚到了离初荷不远的地方。


夕阳西下,园中花草的影子被拉得长而杂乱,她一下子没看清那花影笼罩下的圆东西究竟是什么,正要起身去看个仔细,一个瘦高的年轻男子已经匆匆跑进了院圆东西究竟是什么,正要起身去看个仔细,一个瘦高的年轻男子已经匆匆跑进了院子,手里拎着个破了大洞的麻袋。


“姑,姑娘。”那年轻男子气喘吁吁地唤道。


待男子一定睛,看到眼前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他的脸便微微红了,踌躇着是不是该改口叫一声“小妹妹”。


初荷倒是喜欢这个新称呼,用自以为成熟的口气笑问:“这位公子,有何事啊?”


年轻男子也没再多想,有点儿急切地问:“姑娘,我……我的头丢了,你可看见了我的头?”


日后,薛怀安每次回想起这段过往,便会不由得笑出来。


若是初荷恰巧在旁边,他就会再次不厌其烦地问她:“初荷,你当时是怎样想我的?”


初荷总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他一眼,做出隔空扇他耳光的手势。于是,他配合地表现出惨兮兮挨打的模样,头随着初荷的手左右摆动。她若是不停手,他便继续摇头晃脑下去。


一般情况下,初荷这样假装打了十来下,就会“扑哧”一声笑出来,再瞪薛怀安一眼,扭头去忙自己的活计,留下他一个人在那里傻乐。


时过境迁,这件事如今已成了谈笑之资,但薛怀安知道,那时候初荷的确被吓得不轻。


他记得她一听自己这样问,便把眼光投向花影下面,紧接着“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薛怀安的头”就躺在那丛花下。


——那是一个刚刚割下、空干了血、用石灰做过简单处理的黑人头颅,脖颈处仍然凝着血迹,凹陷的眼睛紧闭着,厚实的双唇已经没了血色,泛着带紫的青白之色。


薛怀安顺着眼前小女孩儿惊恐的目光看去,立刻喜上眉梢,乐颠颠地跑过去,拾起头颅,一边察看一边说:“多谢,多谢姑娘!”


初荷不知这“谢”从何来,此刻也顾不得这些,只想抬腿往屋里跑,可是一双腿好似软成了两根面条,无论如何也拔不起来。


薛怀安见头颅没事,才想起面前还有个吓呆了的小姑娘,转头温和地微笑解释道:“姑娘莫怕,在下是锦衣卫校尉薛怀安。这个头是港口英国海船上一个刚死的黑人水手的,在下这是拿去解剖研究一下,看看黑人的头脑与我等的构造有何不同。”


初荷一听说他是维护治安的锦衣卫,扑腾乱跳的心总算稍稍安稳了些。


只是眼前这个年约弱冠的青年穿着一身青布长衫,哪有半分锦衣卫的模样?再瞧瞧那个黑不溜秋、满头短短卷毛的头颅,只觉得心头泛起一股恶心,便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敢问这位官爷,是在哪位总旗下面效力?”初荷身后忽然传来阿公温厚的声音。


薛怀安闻声看去,见是一位气宇轩昂的老者,须发花白却神采奕奕。


他连忙躬身施礼道:“老丈好,在下是南镇抚司福建泉州府港务千户所下辖永宁百户所李抗李总旗所属校尉薛怀安。”


面前年轻的锦衣卫一口气不喘就报了这么一长串出来,老人家听得忍不住笑问:“年轻人,你对别人都是这样自报身份的吗?”


“差不多吧,如果人家问的话。”薛怀安答话时眼睛透着迷糊,不大明白眼前的老者为何如此问,难不成这么有条有理、细致全面地报出名号,有什么不对吗?


初荷撇撇嘴,觉得这人怎么好像少一根筋似的,原本的害怕顿时减了大半,加之有阿公在一旁依仗,胆子顿时大了起来:“你只用说是永宁百户所李总旗下辖就好了呀,说那么多做什么,臭显摆吗?什么福建泉州府的,难不成我们还会以为你是从福州府来的?”


“福州府没有一个叫永宁的地方,你们自然不会这么想,但是广东省和四川省都有叫永宁的地方,我若像你方才那样说,不是会让人误以为我是广东或者四川来的吗?”


若是寻常人这么回答初荷,她一准儿以为这是在和自己抬杠,但眼前的青年神色认真,倒不像是在逞口舌之快,而是的确这么认为。


初荷心中好笑,只觉这人倒真是傻得可以,讥讽道:“是啊,这位官爷真是思虑周到。你不说清自己是哪里的锦衣卫,说不定有人还以为你是清人的锦衣卫呢。”


“那倒不大可能。清国与咱大明南北对峙这么多年,他们的锦衣卫绝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咱们的地头上自报家门。更何况,他们也没有锦衣卫衙门。”薛怀安居然没听出初荷正在打趣他,继续一本正经地回答。


“难说,比如换作你吧,我看你就算是身在清国,还是会明目张胆地说,我就是泉州府锦衣卫。”


“在下哪儿有那么傻的?”薛怀安说完,挠挠头,看看眼前鬼鬼笑着的初荷,终于有点儿明白过味儿来,“姑娘,你这是在暗讽在下呆傻吧?”


“哪有,哪有,锦衣卫哥哥,你多心了。”


“但在下看来,分明觉得有一些。”


“那可真是你多心了。你呀,真是太敏感了呢。我爷爷说,这是潜在抑郁型气质的外在表现,这样的人,精神都像花儿一样娇嫩,一受打击就会枯萎。”


“真的吗?‘抑郁型气质的外在表现’?”薛怀安把最后的这个陌生词组又来回念了几遍,越念越觉得很有点儿了不起的感觉,望向初荷阿公的眼神便越发恭敬。


“老人家,你们可是从北方搬来不到一两年?”薛怀安问。


初荷的阿公略有些吃惊:“这位官爷怎么知道的?”


初荷不等薛怀安回答,抢白道:“爷爷,他听口音就知道了呗。哦,这不,我叫您爷爷来着,北方人才喜欢这么叫的。”


阿公摇摇头道:“当年李自成作乱、清兵南下之后,北方人移居此地的很多,光凭这个,可看不出我们才移居此地不过一两年。”


薛怀安一指小池里的荷花,答道:“贵府的荷花是栽在盆子里再放入水中的吧,从这里能看到水中盆子的边沿。”


初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隔着清浅的池水,果然看见埋在泥里的荷花盆露出一道盆边儿。


“如果是本地荷花,直接种在泥里就好,但如果是名贵的品种,又是从别处用花盆移栽来的,种花人害怕荷花不适应本地土质和气候,就往往必须先在原来的盆里养上一两年,等到适应了气候再挪出盆来。”薛怀安继续解释道。


阿公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不错,再加上口音,你自然就能猜出我们刚从北方搬来一两年。官爷有这等眼力与推理能力,一定不是负责地方治安的锦衣卫,大约是专管刑事侦缉的吧?”


“正是,不过在下刚从书院出来,被征入锦衣卫没有多久,只懂得些书本知识,一切实务还要从头学起,这人体的奥妙便是其中之一。”说罢,薛怀安把手中的人头往前递了递。


初荷不由自主地又往后退了半步,面对那颗黑头,阿公倒是依然镇静如常:“你手里那麻袋漏了,这颗头颅你这么拿着走在外面总是不妥。来吧,你先跟我进来,我让儿媳找块布给你包一包。”


薛怀安闻言恍然大悟,捧着那颗脑袋略一施礼:“对啊,老丈说得有理,那就多谢了。”


自从那日,薛怀安跟着阿公进了屋子,从此便成了初荷家的常客。


她阿公早年四海游历,跟着商船到过英国和土耳其,也随驼队穿越沙漠,一直向西走到了意大利,故此讲起当年的见闻,便会滔滔不绝。时间长了,家人早就耳朵起茧,难得薛怀安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老人家讲多久,他就能听多久。


初时,初荷以为薛怀安是假装有兴趣,来讨好老人家,后来发现,这人即使听到了重复的故事,仍然是目光炯炯、兴趣盎然的样子,还喜欢和阿公讨论,当真是饶有兴趣的模样。


这人啊,可真是个呆子!初荷在心底里这样笑他。


而薛怀安喜欢待在初荷家的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初荷的爹爹。


她爹学问渊博,于数学、物理、化学及哲学都有很深的造诣,但隐居于此地不为人知,只是间或用笔名刊发些书籍、文章,被薛怀安恭敬地称为大隐士。


薛怀安因为家庭变故,没能完成在书院的学业,这一直是他心中的遗憾,故而遇到如此良师,犹如久旱逢甘霖的秧苗一样,恨不得一股脑学走初荷爹爹的全部知识。


初荷的爹爹原本也就是随便和薛怀安聊聊,然而偶然知道了他的经历,顿时便来了兴趣。


说起来,这薛怀安也算有些来头。


他父母年轻时游学英国,在剑桥生下薛怀安。十岁上他的父母不幸去世,可南明的薛家人却无法很快赶来接回已然成为孤儿的薛怀安,于是他父母的导师牛顿教授便将他接至家中抚养。


老教授在闲暇时以教导薛怀安学问为乐,虽然只有短短三年不到,却让他受益良多。


“牛顿教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初荷爹的口气里夹杂着崇敬与好奇。


薛怀安想了想,觉得用一两句也说不清楚,但还是尝试着描述了一下这位被人们无比敬仰的老者:“他不做任何娱乐,不散步,不下棋,不打英国牌,常常忘记吃饭。脾气温和内敛,但外人看上去可能有点呆呆的吧。”


初荷在一边听了,忍不住笑着插嘴:“怪不得你是如此的脾气,原来是幼时就沾染上了呆气。对吧,花儿哥哥?”


“花儿哥哥”是初荷给薛怀安起的名字。她自幼长于北方,说话“儿”音略重,语速又快,“怀安”两个字被她连读,念出来又加了个“儿”音做后缀,听着便很像“花儿”。于是,初荷干脆就叫他“花儿哥哥”。


薛怀安被起了这样的绰号,也不生气,由着初荷拿自己开心。初荷见怀安好脾气,又几乎每天都泡在自己家,一日三餐天天不落,就更是明目张胆、理直气壮地欺负起这朵娇弱的小“花儿”来。



转眼,薛怀安在初荷家已经蹭吃蹭喝了半年。


他无父无母又尚未娶妻,加之并非泉州人士,客居此地不久,只得两三朋友,生活很是冷清,只是他心上有三分痴性,平日埋头于自己的喜好研究中,闷了就弹弹月琴舒心,倒也并不觉得寂寞凄清。但是自从认识了初荷一家,只觉与她家人处处对了脾气,加之她家每日饮食都很是美味讲究,便几乎天天来报到,晚间每每与初荷爹爹和爷爷聊得晚了,就干脆宿在她家,日子一长,俨然家人。


年关将近的时候,初荷念的公学放了假,却不知她中了哪门子邪,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鼓捣着自己的小秘密。


“臭丫头,快出来!你不是说要陪我玩儿的吗?”槿莹在初荷房门口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大声叫着。


槿莹是初荷在公学的好友,因为父母去云南做生意,赶不回来过年,她家中又再无他人,便被初荷邀到家中来过假期。


谁知初荷不知着了什么魔障,自从放假以来,便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问她在干什么,却一个字也不说。初荷娘去检查她屋里究竟藏了什么古怪,却发现这丫头比藏骨头的老狗还要狡猾,屋子给收拾得一干二净,什么东西也翻不出来。


“你先去和我爷爷、爹爹玩儿去。”初荷冲屋外叫。


槿莹有些恼了,气哼哼地双手叉腰,隔着门嚷道:“真讨厌,分明是你叫我来的,现在却成天自己躲着,我走了,不住你家也罢!”


这话本来是吓唬的意味更重些,但是屋里的初荷却连句挽留的话也没有,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一样。


这样一来,原本还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槿莹真的恼了,一跺脚转身就走,不想被正好过来的初荷娘一把拉住,柔声劝道:“槿莹别生气,这孩子就是这样,有时候一根筋得很。”


“她也太欺负人了。”槿莹带着委屈的哭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来,你先去前院儿,她爹爹和阿公都在扎过年的彩灯呢,可有趣了,我陪你去看看,回头我来教训这个死丫头。”


初荷在屋里听见门外两人的声音远了……之后没多久,隐约传来一阵金属敲击的声音,以及短促尖锐的呼叫,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混乱,紧接着,门被“咚”的一声撞开了!


初荷正在看书,抬头见是娘生生撞开了门,心中甚是诧异,心想娘一定是气急了,否则怎么骤然犹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生出了如此神力,竟然能撞断门闩。


她下意识地把书往后一藏,赔着笑脸道:“女侠息怒,我这就去陪槿莹。”


然而娘此刻的神色却慌乱异常,也不搭理初荷,回手一关门,紧接着将门边的一只矮柜费力地推过去堵住,然后扑过来,双手抓住初荷的肩膀,以一种初荷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绝望口气冲她低吼:“不许出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出声,不许出声!”


初荷不知出了什么事,本能地害怕起来。


她只觉得娘的手指几乎要插入她的身体,于是两个人的身子犹如契合成一体一般,不可控制地一同颤抖。


她想问,却不敢出声。


初荷娘快速扫了一眼屋子,拽着初荷来到一口大檀木箱子前。


那箱子是用来装被褥的,因为这几天正赶上南方冬季少有的晴好天气,里面的褥子都被拿出去晾晒,此刻正好空着。


初荷娘将箱底的木板掀起,露出一个一尺深的地穴,刚好够初荷平躺下去。


“躺下,不许出声!”娘的声音从未如此不容抗拒的坚硬,可是又于这坚硬中渗出无法掩藏的恐慌。


说话间,初荷娘几乎是把初荷塞进了地穴。


初荷只觉眼前一黑,头顶的木隔板猛地砰然盖了下来,顿时将她锁入一个幽暗、狭小的空间。紧接着,她听见头顶上微微有响动,木隔板缝隙透进来的几缕光也被挡了个严实。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正压在了隔板上,接着便是关箱盖的声音,隔板微微一沉,似乎是娘也跳进了箱子,并关上了箱盖。


初荷有些喘不过气来,心头慌乱不安,朦胧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刚想开口询问,就听隔板那边娘又说:“不许出声,无论如何都不许出声!”


这一次,娘的声音已经变得冷静,异乎寻常的冷静,仿佛一位能够预见到未来的智者,就算站在鲜血与烈火交织的修罗道前,也不会心生慌乱。


片刻令人窒息的安静之后,门被撞开的声音传来,初荷听见一个有些发闷的男声:“那婆娘一定是逃到里面了,搜!”


接着,便是极其轻微细碎的脚步声,似乎有两三个人正快而轻地在屋子里走动。


仅仅一息之间,有个尖厉些的男声便说:“估摸就在那口箱子里了。”


话音一出,初荷连害怕的工夫都没有,就听见箱子“砰”的一声被打开,接着便是娘的一声尖叫。


在凄厉的叫声中,隐藏于黑暗中的初荷听见一种奇异的、永生不能忘记的声音。


那是金属切入身体时的锋利,血肉与刀剑摩擦时的震颤,灵魂飞离肉体时的诀别,即使从未有过这样可怕的经验,年幼的女孩儿也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不许出声,无论如何都不许出声!


她的喉咙被套上了娘的咒语,连本能的惊叫也无法发出。


世界在那一瞬静寂下来,悲伤或是惊恐都不再存在,连心跳也似乎停止了。在幽闭的黑暗空间里,初荷唯一的感觉只是有黏稠的液体渗过了木板的缝隙,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脸上,再滑入她的唇中。


鲜血是温暖的,她这样想着,在被光与热抛弃的世界里,安静得犹如死去了一样。


“这里似乎是小孩子的房间。”低沉的男声响起来。


“嗯,先去书房搜搜,这里大约不会有什么了。”尖厉的声音道。


“还是先搜搜这里吧。”


“先去书房,反正一家子都被杀光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一会儿再来也不迟。”


“那分头,我查完这里就过去。”


初荷听见那个有着低沉声音的男子又四处翻东西的声音,接着脚步声再次回到木箱边上,然后是箱子被打开的响动,似乎那人要再次检查一下木箱。


就在这时,初荷觉得眼前微微一亮,木板上的重压骤然消失。


突然,娘凄厉的嘶吼声响起:“你杀了我女儿,我和你拼了!”


初荷心头一惊,难道娘刚才没死?这是她跳出木箱去了?


然而在短暂的搏斗声之后,初荷便听见一个重重倒地的声音,接着是一串咒骂:“他奶奶的,这臭婆娘命还挺大,我看你这次死绝了没有!”


话落,又是三四声兵器插入肉体的声音,之后,那脚步声便渐渐离开了房间,终于,只有初荷一个坠入了寂静无声的地狱。


薛怀安找到初荷的时候,以为她死了。


他掀开木板,看见浑身是血的小女孩儿睁着一双空寂的眼睛,没有恐惧或者悲伤,像是魂魄已经被谁抽离出她的身体。


他一把将初荷抱入怀中,失声地叫她的名字,然而,他立刻惊讶地发现,她的身体是温热的,她的鼻息轻轻打在他手上,让人想起蝴蝶的翅膀扫过皮肤时那脆弱而微小的触感。


她还活着!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薛怀安忍不住落下泪来,几乎要跪地叩谢老天的慈悲。


他迅速地检查了一遍初荷的身体,发觉并没有任何损伤,于是大声地呼唤她的名字。


初荷犹如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头娃娃,毫无反应,眼睛直视着地上娘亲的尸体。


尸体上有四五处伤口,其中一处正在胸口,鲜血在那里与衣服凝结成一大团,像极了一朵浓艳的血玫瑰。


初荷只觉得那玫瑰正在不断变大,火一样燃烧着,眼里只剩下漫天漫地的红。


那红色浓稠焦灼,迫得她只想大声地嘶叫。


然而,她叫不出来。


从那天开始,初荷失去了声音。


薛怀安细细搜索了初荷家的每一个角落,可仍然找不出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所有的证据从表面看起来,似乎都只是一桩普通的入室抢劫杀人案。


“但是,这绝对不是一桩简单的入室抢劫杀人案!”薛怀安肯定地说。


“为什么?这家不是的确有被盗的痕迹吗?”锦衣卫总旗李抗问。他是事发之后,薛怀安唯一通知的人。


“杀人满门,又不留任何线索,这算得上是一伙老练的悍匪了吧。但是这么一伙人为何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此地?按理说,要是本地有如此强悍的黑道,方圆五十里以内必有耳闻吧。”


“也许不是一伙人,而是一个人,因为什么原因突然起了歹念。”


“他们家中有两个成年男子,再加上小孩儿和妇女,若是一个人冲进来干的,就算再怎么凶悍,响动能小到邻里都不曾发觉?”


李抗年约四十,略有些中年发福,干了二十来年锦衣卫,也只是一个百户所内下辖五十人的总旗。


他于刑名断案没什么特别的本领,好在经验丰富,为人正直,对有学问的人向来佩服,此时听薛怀安说得如此肯定,很干脆地问:“薛校尉,这案子你究竟怎么想的?”


薛怀安先是回头撩起身后马车厚实的挡风帘子,确认初荷的确是睡着了,才引着李抗往院门口走了几步,指指那在冬日里萧瑟寥落的庭院。


在南方冬季阴冷的风中,庭院虽然仍然青翠,却远没有其他季节百花争艳、蜂蝶竞舞的热闹繁华,蜿蜒的石子小路上,一道鲜血汇成的小溪顺着石子间的缝隙流淌到将近院门处,才干涸凝结。


“下手狠毒准确,每一击都伤在大动脉上,才能造成如此大的流血量。”薛怀安说。


他尽量把声音放得客观而平静,然而眼睛里隐隐藏着的怒火,却烧得分外炽烈。


“还有,这家人住在海港附近,院子的后门就是一条河,门口系着一条维护得很好的小船。这说明,他们随时准备离开或者说是逃走。所以我想,他们隐居在此处,原本就是要躲避什么仇家,而现在看来,可惜最终还是被仇家寻到了。”


“你这么说虽然有些道理,但还是猜测和推论居多,就算如此,你想怎么办呢?”


薛怀安对着李总旗深施一礼,恳切地请求:“总旗大人,这家yòu_nǚ 的躲藏之地并非什么很难发现的隐蔽所在,她母亲敢于将她藏在那里,是因为料定匪徒的目的是灭她满门。因此,既然那个叫槿莹的小女孩儿做了替死鬼,匪徒便不会再去费心寻找她家真正的孩子。所以,卑职恳请总旗大人封锁消息,只说这一家四口已然尽数被杀,卑职则负责保护这孩子,早日缉拿凶手。”


“照你这么说,这孩子可能知道仇家是谁?她现在情形如何?”


“她大约是受惊过度,现在还不能言语。”


李抗听闻,眉峰一蹙,露出同情之色:“好吧,且依你的推断行事,我于泉州城内认识极好的西洋医生,明日便可请来为她诊疗。”


然而,无论是西医还是中医,都无法治好初荷的哑病,甚至,无法让她开口吃些粥饭。


到了第三天,薛怀安突然好脾气尽失,一把将卧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初荷拽起来,劈头盖脸地呵斥:


“你想死是不是?好,你可以去死,但是死之前你要先搞明白,你这条命是怎么来的。你娘原本是你家唯一有机会从后门乘船逃走的人,可是为了跑来救你,这才失了时机。”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躲在那箱子里吗?那是为了掩护你。有了她,匪徒才会忽略隔板下面的玄机。你的命是她的命换来的,你死之前先想好,如此自暴自弃,你怎么去黄泉见你娘!”


其实这话还未说完,薛怀安便后悔了。他一向脾气甚好,虽说年长初荷十岁,算起来也是半个长辈,可平日对初荷从不曾说过一句重话,然而此时骂也骂了,本就于人情世故上不甚圆通的薛怀安一时间根本找不出什么话来回旋,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一句道歉的软话,一下子急出一脑门子汗来。


初荷看着怀安,小小的一张脸上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


好一会儿,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拭了拭他额角的汗,毫无征兆地无声哭泣起来。


那也许是这世界上最寂静的哭泣吧。


透明的眼泪顺着眼角安静地流过面颊,嘴唇抖动着,流泻出心底无法言语的悲伤。


怀安长长舒了口气,将初荷拥在怀中,想:她终于哭了,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即使用了各种办法,初荷仍然不能说话,西洋医生说这叫失语症,中医郎中说这是郁结于心。


案子的调查也没有任何进展,初荷不知道自己家究竟有何仇家,甚至连亲戚也一个都没有。因为她家是从北方的清国移居南明,薛怀安于户籍卷宗中也找不到任何线索,更无法联系到她的其他亲友,于是,他便成了初荷的临时监护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初荷的身子总是病着,直到夏天将至的时候,才算好透了。


那天初荷心情好,坐在院子里看着怀安布置的小小花园。


这花园比她家原本那个寒酸太多,连一洼小池也没有。她从家里搬来的荷花只好重新又种在了花盆里。


此时,小荷已经抽出尖尖角,翠绿的荷苞顶上是一抹淡粉,那颜色鲜嫩诱人,让人不由得万分期待花开的样子。


怀安站在初荷身后,对她说:“我在想,既然暂时不太可能查出更多线索,我们只好从长计议。”


初荷转过脸看他,眼神沉静,似乎知道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你这样待在我这里,时间长了总是瞒不住的,万一被那些仇家知道就难办了。我希望可以一直保护你,所以,你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我会疏通分管户籍的锦衣卫,给你一个新户籍,以后你就是我的表妹,姓夏,好不好?”


初荷眨眨眼,微微点头。


怀安心底掠过一丝喜悦,看向初夏白金般明亮的阳光之下那即将绽放的荷花:“名字就叫初荷好不好,夏初荷?”


初荷不言,又是点点头,轻轻笑着。


那天晚上,怀安照例在睡前去看看初荷,发觉那孩子忘记吹熄油灯便睡了过去。


他走到灯前,看见几案上放着一个用毛宣纸订成的册子,翻开的地方以大白话一样的文法写着一段奇怪的话:


安成六年五月十七,公元一七三二年七月八日,天气晴。


从今天开始,我的名字叫夏初荷,夏天最初的荷花之意。


花儿哥哥给我起这个名字,一定是希望我能够忘记过去,像即将开放的花朵一样迎接新的未来。


我会努力的,然而不是作为一朵花,而是一棵树,不依靠任何人、在风雨中也不会倒下的大树。


我要成为像大树一样可以被依靠的人,所以,从现在开始,必须好好吃饭,努力锻炼身体,不能哭泣,不能生病,不能贪睡,不能软弱,不做任何人的负担。



“怀安,咱们调到惠安百户所几年了?”李抗问。


他如今是惠安百户所的百户,此时,正一边津津有味地把玩着一把火枪,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薛怀安聊天。


薛怀安想了想,从初荷家中出事后不久,他随升迁的李抗调职惠安到现在,刚好满了两年。


现在,初荷十四岁了,公学的学业已经完成,今后的去向着实令他头疼。


“你在看什么呢?”李抗瞟了一眼不远处似乎是在伏案看书的年轻人,问道。


薛怀安的案头放着一摞厚厚的卷册,他一边翻看,一边在一张纸上记着什么,头也没抬地答道:“给初荷找学校呢,适合女孩子念的书院还真不好找。既要声誉好,又要位置好,还要价钱好……总之,头疼死我了。”


李抗也有个待嫁的女儿,对这一点颇有同感:“是啊。你说这些丫头没事学个什么劲儿呢。公学,那是朝廷让念的,也就算了,但凡家里有个把闲钱,怎么都要撑着念完。可这再往后,还有什么学头儿?不如在家消停两三年,好好学点儿女红,嫁人就是了。”


“初荷是有潜质的,她应该继续上学。”


“是吗?那你可要想法子拼命赚钱了。那么贵的学校,你自个儿不就是因为没钱才上不下去的吗?”李抗说完,似乎是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正正戳到了薛怀安的痛处,偷偷把眼睛从把玩的火枪上移开,瞟了他一眼。


薛怀安看上去倒是丝毫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是拍着脑袋,仿佛想起了什么更加让人愁苦的事情:“可是,初荷的文才实在是太差了,这可真的叫人揪心!去考书院的话,以她那样的文才,可是绝对要落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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