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六十一
林星缀还是个少年的时候, 和自己的导师探讨过一个问题。“导师，机械人会死于零件老化吗？”“不会。他们要么死于一个时代，要么死于爱。必是这两者其中之一。”林星缀拿到了两具军方保管的残骸, 然后就开始动手改装它们。他手握着那些零件的时候, 脸上从来没有其他研究员脸上常有的疑惑或者慌乱。他只是平静地、像演奏一首乐曲，或者像雕刻某种建筑那样, 一点点把残缺的机械脑改装成了完整的模样。在场有两个研究员，先是若有所思，再是满脸的惊骇。他们仿佛看懂了林星缀的操作，又仿佛没看懂——“他为什么这么熟练？”有人喃喃自语道。他与站在自己身边的同事交换了眼神，同时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惊讶。“这东西, 该不会就是他——不对，他是启明基地的人！”“难道这些东西是从启明基地里面跑出来的？”他们都用忌惮的眼神看着林星缀。但好在, 在场的人们别的不说, 智商还是能够保证的。他们同时发现了这个猜想的不合理性。如果机械人真是启明基地的杰作, 林星缀不必大老远跑到他们面前来表演怎么拆解改装这些机械脑。他们没有迟疑多久。因为林星缀的“作品”完成了。那是个看起来有些灰暗陈旧的机械脑。半透明的编制线从它的底部伸出来, 向四方延伸，像是人脑中的神经网，又像是植物四处盘索的根茎。“把它插进去吧。”林星缀瞥了一眼那个机械脑, 看起来他是沉浸于改造机械脑当中了, 眼前的这堆“破烂”明显不能使他满意，“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 你们都别大呼小叫。”要给缪南一些缓冲的时间。这时，科研部硬塞给林星缀的助手发挥了他的作用。他取出那片小小的芯片, 用镊子装了进去。机械脑周围的导体开始发亮——忽然, “滋啦”一声, 半个实验室的灯开始闪烁不定。“你干了什么！”有个研究员惊疑不定地低声喊道。“我只是用了实验室的电源来给机械脑供能。”林星缀淡定地说道, 同时手上动作不停，又调整了几根插线的位置，最后才说，“好了。”实验室顶部的灯光彻底暗了下去。机械脑被闪烁着的信号光包围着，那光亮时明时暗，频率就像是人的呼吸，给人一种那颗由机械组成的大脑随时会活过来的错觉。信号灯的频率从急促，到稳定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林星缀抬头，神色复杂地说道：“你醒了？”“”没有应答。“我该叫你缪南，还是叫你txr-603？”林星缀的语气十分轻柔，温和地像是不忍惊动一只停驻在花朵上的蝴蝶。他还是没有得到应答。站在他身后的某个研究员狠狠皱起眉头，仿佛被迫欣赏完了一出荒诞的戏剧：“够了！你就是个骗子——”机械脑边上的信号灯忽然狂乱地闪烁了起来。看来它对“骗子”这个词有着别样的反应。林星缀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那时候只想死，不想继续活下去。但你应该明白，你身上的遭遇并不是一场巧合，是被人刻意设计过的——总有人该为这些负责，不是吗？”实验室内有片刻的沉寂。忽然，墙上的广播自动开启，扭曲而沙哑的电子音时强时弱，时远时近，却以一种骇人的生命感向他们逼近：“你想做什么？”很像缪南的声音。林星缀身后的研究员们几近抓狂。他们只知道林星缀要做个适配芯片的机械脑，但他们以为只是读取数据或者影像记忆什么的，没想到是把芯片上的人格给直接唤醒！就离谱！他们尚且不知道被芯片化的人格能做到哪种地步。如果缪南精神错乱、趁机袭击基地怎么办？但缪南听起来还算是冷静的，甚至有些虚弱——难以想象，他们在一个机械人的声音里听出了“虚弱”这种特质。但这就是他们的观察力反馈给他们的事实。“请你相信，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了解事情的真相。”林星缀说道。虽然他曾目睹塞斯和缪南的“生命终点”，但实际上他和缪南只能算是萍水相逢，算不上什么朋友。要缪南马上就相信他、把一切真相寄托给他，这实际上是有一定难度的。机械人也是有心的，是需要尊重的——林星缀时刻谨记着这一点。但他的友善并没有换来缪南态度的改变。“我已经坏掉了。”缪南的语调缓慢而冰冷，如冬夜昏暗的天空那样深沉，“你为什么，还要唤醒我？”“很简单——因为你还没有死。”林星缀认真地说道。缪南沉默了片刻。“可是，我已经，没有任何，期待了。”电子音的扭曲和沙哑是掩盖不住的——和普通的人声不同，缪南的声音里已经失去了那些抑扬顿挫的表现力。但他的声音依旧让人心碎。至少让林星缀觉得很难过。但林星缀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目标：“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但我希望你能把你所知的内幕都告诉我。或许我可以替你们复仇。”机械脑的信号灯闪烁了一下。林星缀还以为缪南要再考虑一段时间，没想到他接着就开口说道：“可以。看在你不是个坏人的份上。”林星缀和缪南一问一答，站在实验室角落里的研究员们登时兴奋了起来：这是真正寄身于机械上的人格！能和人流畅的交流，看起来还保留着和人一样的智力水平！就在他们兴奋又恐惧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只能竖起耳朵听的时候，林星缀忽然瞥了他们一眼，说道：“你们几位就请先出去吧。”研究员们一愣，之前那个中年研究员很快表现出了愤怒：“这是我们的实验室，你没有权利独占它！”“我记得我和撒姆尔的交易里就有这么一项。”林星缀抬起了自己的手腕，上面有和深海基地的人类似的终端，“今天，实验室的控制权是我的。”中年研究员说道：“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我一直有监管实验室的权力！”林星缀：“那我们就从学术角度上来说吧——你们之前拒绝了与我共享芯片的研究数据，我刚才改造机械的时候让你们围观，那是我大度，但我现在不想那么大度了。接下来的信息，我一个字都不想让你们听到，所以请你们先出去——这样说，你们能理解吗？”林星缀这几句话说完，喧哗骤起的实验室又复归死寂。“我们稍后会将那些数据发送给你。”中年研究员梗着脖子说道，“但你身为启明基地的人，无权独吞关于芯片的情报。”“这件事，即使是撒姆尔先生也不会站在你那边！”说着，他还想向撒姆尔或者军部发送信息，却发现实验室内的信号都被屏蔽了，所有人的终端都显示在信号范围之外。“怎么回事？！”“信号没有信号了！”林星缀抬头，对着广播的方向说了句：“谢谢。”缪南：“不用谢。但我更希望你对着我的脑子说这句话。”不过几分钟，缪南的语言就流畅多了，听起来也更近似于他为人时的声音。就在研究员们快要闹起来的时候，林星缀实在是忍不住了，皱眉喊了一句：“安静。”幽蓝色的电光在他眼中一闪而逝。原本还愤愤不平的研究员们霎时间呆立在了原地。他们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像是影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那样安静。“你们只需要记住：今天进行了机械脑的复原，但芯片的记忆读取实验失败了。”林星缀揉了揉鼻梁，“就这样，现在安静点，都给我出去随便做点你们平常该做的事。”那些人们脸上重新浮现出了表情，那是种懵懂而安宁的表情，然后就像木偶一般听话地排队离开了实验室。现在，实验室里只剩林星缀和缪南两个“活人”了。缪南察觉到了实验室内发生的一切，语气严肃地说道：“你很可怕。”林星缀叹了口气：“我也是没办法。”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现在他用起精神力来似乎更加得心应手了“我们话归正题吧。”林星缀说道，“我怀疑制造芯片的，和把你组装进机械人身体的不是同一批人。你对这些还有印象吗？”缪南沉吟了一会儿：“我只有身为机械人时被组装的记忆。”“也可以。能放给我看看么？”储存一切记忆，这是机械的本能。他播出了一段模糊的影像，上面有张男人的脸。他晴朗的眉目温和，神态却是薄雾与月光那样轻柔，却又阴冷。片刻后，林星缀轻轻吸了口气。他的猜测成真了。那张脸，的确是他曾经在尘封的资料中见过的——属于何嘏的脸。何嘏，启明基地的天才研究员，科研所元老级科学家诺顿博士的直系弟子。这就是林星缀一定要把这些深海基地研究员们支开的原因。有关何嘏的猜测，林星缀可以和撒姆尔透露一些，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就只能算是捕风捉影，他甚至希望能借撒姆尔的力量调查出更多东西;但现在有了这段影像，证据确凿，反倒不能被这些研究员们看见。一旦他们确定了何嘏的身份，两大基地都会为之震动。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或许又会陷入崩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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