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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三生三世步生莲(出书版)

在这现世的夏夜里,她仍乖巧地伏在他的怀中,而她的左手仍在他掌心里。柔软白皙的一只手,握住它,就像握住雨中的一朵白雪塔,丰润却易碎似的。他松开了她,可她的手指却牵绕了上来,她抬起了头,有些懵懂地看着他。他的手指被她缠住了,就像紫藤绕上一棵青松,全然依赖的姿态。他当然知道她只是依赖他,她被吓到了,但似乎无法克制空着的那只手抚上她鸦羽般的发顶,当她再要乱动时,便被他顺势揽入了怀中。“不要怕,”他抚着她的头发,温声安慰她,“风停了,没事了。”风的确停了,长街两旁灯火阑珊,行人重又熙攘起来。她靠在他的肩上,右手覆在他的胸前。胸骨正中稍左,那是心脏的位置。她惊讶地抬头看向他,有些奇异地喃喃:“连三哥哥,你的心脏跳得好快。”他几乎立刻便退后了一步,她的手掌一下子落空。她跌了一下,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看向他:“连三哥哥你怎么了?”“没有什么。”他飞快地否认。“不是吧……”她不大相信,“因为跳得很快啊。”前面的巷子里突然一声响鸣传来,七色的焰火腾空而起,成玉转头看了一眼,但因更关心连三之故,因此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重放回了他身上,却见他侧身避开了她。这个角度她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到他若无其事地:“你喜欢看烟花吧,我们走近看看。”话罢快步向巷子口而去。成玉追在后面担忧:“不是啊,连三哥哥你别转移话题,你心跳那么快,你不是病了吧?”国师和季世子跟在连三和成玉身后有段距离,因中间还隔了段喧闹人流,故而听不见他二人在说什么。国师在来路上已经弄明白了,连三和小郡主定然是有不一般的交情,但国师也没有想太多。方才风起时,因前头堵得太过,他们就找了棵有些年岁的老柳树站了片刻。季世子屈膝坐在树上,不知从何处顺了壶酒,一口一口喝着闷酒。季世子喝了半壶酒,突然开口问国师:“大将军不是不喜欢阿玉么?”国师静默了片刻,问:“你是在找我讨论情感问题?”季世子默认了。国师就有点怀疑人生,近年流行的话本中,凡是国师都要祸国殃民,要么是和贵妃狼狈为奸害死皇帝,要么是和贵妃她爹狼狈为奸害死皇帝。国师们一般干的都是这种大事。没有哪个干大事的国师会去给别人当感情顾问,哪怕是给贵妃当顾问也不行。国师没有回他,对这个问题表示了拒绝。季世子一口一口喝着酒,半晌:“我是不是来晚了?”国师有点好奇:“什么来晚了?”季世子也没有回他。在他们言谈间,异风已然停止,国师心知肚明这一场风是因谁而起。月夜是连三的天下。国师只是不知连三召来这一场狂风所欲为何。一旁的季世子仰头将一壶酒灌尽,道:“来京城前,我总觉得一切都还未晚。”国师觉得看季世子如此有些苍凉,且世子这短短一句话中也像是很有故事。但国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此只仙风道骨地站在树梢儿尖上陪伴着失意的季世子,同时密切注意着前头二人的动向。前方三殿下领着小郡主离开了人群熙攘的长街,过了一个乳酪铺子、一个肉食铺子、一座茶楼,接着他们绕进了一条张灯结彩的小巷。国师默了片刻,向身旁的季世子道:“你知道我是个道士吧?”微有酒意的季世子不能理解国师缘何有此一问,茫然地看着前方没有回答。国师并不介意,自顾自道:“不使法术的时候,我其实不太认路。”季世子依然没有回答。国师继续道:“世子你来京城后逛过青楼吗?”季世子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表情,季世子:“……”国师道:“京城有三条花街最有名,彩衣巷、百花街、柳里巷,皆是群花所聚之地,百花街和柳里巷似乎就在这附近。”季世子:“……”国师用自个儿才能听见的声音自语:“不过,带姑娘逛花街这种路数我在先帝身上都没有见到过……”不太认路的国师不确定地偏头向季世子,“你觉得方才将军他领着小郡主进的那条巷子,是不是就是三大花街之一的柳里巷来着啊?”国师没有等到季世子的回答,柳里巷三个字刚落地,季世子神色一凛,立刻飞身而起飞檐走壁跟进了那条巷子中。国师虽不擅风月,但侍奉过那样一位先帝,其实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懂的国师觉得自己能理解季世子,但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并不是季世子一边的而是三殿下一边的,国师陡然一凛,也赶紧跟了上去。三殿下的确领着郡主进了花街,二人不仅入了花街,还进了青楼。时而逛逛青楼,这于三殿下和郡主而言,其实就是个日常。但国师初次遭遇这个场面,不由感到崩溃。国师感觉季世子应该也是崩溃的,因为他眼睁睁看着世子一路追着二人,有好几次都差点从快绿园的院墙上栽下去。这令国师感到了同情。成玉坐在快绿园中临着白玉川的一座雅致小竹楼上,听着琵琶仙子金三娘的名曲《海青拿天鹅》,并没有觉得自个儿一身裙装坐在一座青楼中有什么不对。方才她同连三在柳里巷看完焰火,一仰头她就注意到了一旁屋舍上的牌匾,见楠木匾上金粉刷出“快绿园”三个大字,她忽地想起来快绿园中有个琵琶弹得首屈一指的花娘叫金三娘,便问了连三一句,没想到就被连三带了进来。她今夜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譬如方才在街上时,她瞧着那些应节的小摊,面上是有兴致的,但她的心思并不在那一处。又譬如此时,听着那铮然的琵琶声,她原该是专注的,却依然拢不住自己的心思放在琵琶上。年节时分,一向是她的萧瑟时刻,何况今夜,那封印还解开了。她闭上了眼睛。她今年虽不满十七,但这已是个可以嫁人的年纪,其实不小了,她又聪慧敏锐,故而旁人如何瞧她,她其实心中有数。他们瞧着她,都只觉她身尊位贵,便是个孤女,有太皇太后的垂爱,烙在她头上的“孤”字也算不得什么,她的人生应是无忧亦无苦,活得就如她平日里呈在他们眼前那样的自在无拘。但她六岁丧父七岁丧母,这个“孤”字并非只烙在她头上供人知晓红玉郡主乃是忠烈之后,她是为国而“孤”,此种“少年而孤”乃是勋荣。这个“孤”字更深是烙在了她自己心中,她自己知道无父无母是怎么回事,懂得合家团聚的年节时分,她却只能跪在宗庙中面对两尊牌位时心中的委屈和荒凉。她长到十六岁,并非无忧亦无虑,悲为何、痛为何、孤独为何,她其实都懂。而后她遇到蜻蛉,南冉古墓中蜻蛉为她而死时她十六未到,说大不大的年纪,无法承受因己而起的死亡,悔为何、愧为何、自苦为何,她其实也懂。脉脉七夕,何等良宵,如此佳夜,她心中却一片萧索,着实难以快乐起来。但所幸今夜是连三伴在她身旁。她并没有思量过为何连三伴在她身旁于她是可幸之事,她只是感到,若非要有个人在今夜陪她一块儿待着,那个人必得是连三,她才能有此刻的平静。她也没有思量过这是为何。只是今夜,自她在春深院中睁眼见到他,她想,或许他也曾像往常那般待她严厉过、挑剔过、还戏谑过,但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放在了心上。今夜他没有拒绝过她,哪怕一次,虽瞧着仍是一副淡然模样,但他待她格外温柔。静水深流的白玉川旁,上有清月下有明灯,有色入目有声入耳,似乎身在人间至欢娱之地,但成玉全然没有这种感受,倒是在两支曲子后,被河川对岸乍然而起的另一场烟花吸引了注意力,便趁着金三娘收拨来为他们倒酒的空当,偷偷溜下了楼。连三没有拦她,直待她跑出了小竹楼,他才抬起折扇随手一拨,拨开了半掩的轩窗,扇子从左到右轻巧一划,白玉川上陡生白雾。那雾并未升腾,紧贴着江面蔓延,很快便铺满了江畔的草地。连三瞧着站在雾色中惊讶了一瞬的成玉,看到她觉得好玩儿似的伸腿踢了踢萦绕在脚踝的那些白雾,再看到她不以为意地在河边坐下来,他收回了目光,端起桌上的白瓷杯随意抿了一口。眼看成玉在河畔落单,蹲在附近一棵榉木上的季世子立刻便要飞身而下,被同蹲在一棵树上的国师险险拦下。国师的右手握住了世子的左臂,而世子未出鞘的长剑横在了国师颈侧。世子目光极沉:“此处是青楼后院,时而便有浪荡子弟流连,带她一个闺秀来青楼已是不该,任她一人落单,更是大大不该!”国师感到今晚跟着三殿下出门是个很重大的错误决定,但此时再撤显然已来不及,连三多半就是因他跟在后头收拾,行事才如此没有顾忌。国师遥望着郡主周围那以白雾为形,将土地公公都给逼出来了的霸道结界,有点想骂娘。若放任世子去接近郡主,当他发现他无论如何都入不了那白雾时,试问他该如何同世子解释这种神奇而玄妙的现象?眼看季世子就要动武,国师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捏了个诀将他给定住了。季世子难以置信,一脸愤怒:“你……”国师又捏了个诀封了世子的声音。世界终于清静了。国师同一不能动弹二不能言语的季世子谈心:“我觉得郡主她此时可能就想一个人待着,你这样贸然出现,她生气怎么办呢你说是不是?”没法言语的季世子根本没有办法说不是。国师继续同季世子谈心:“你一路跟着她过来,我想你也是担忧她,而绝不是为了惹她讨厌的对吧?因此我是在帮你啊,世子,”国师语重心长,“你先冷静冷静,郡主的安危我来看着,”又喃喃,“我也需要冷静冷静。”话罢国师蹲在树杈上开始沉思起来。他思考着三殿下和郡主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他也不瞎,三殿下这一路的做派,全然像是喜欢极了成玉。可问题在于连三他并非凡人,他是个神仙。神仙怎会喜爱上凡人?相传世间最早为了这玄天黄地洪荒宇宙而生的神祇们,其实并无七情亦无六欲,他们应天而化只是为了确立天地秩序,令四时错行、日月代明、万物并育。因此通透的圣人们形容神明,才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之说。于这世间最初的诸位神祇而言,的确无所谓仁亦无所谓不仁,他们看凡人同看虎豹虫豸之类其实并无两样。凡人常以为自己有诸多特别,比之虎豹虫豸们更不知要高出多少个等级,其实只是凡人的错觉。神仙看凡人,亦如看虎豹虫豸;看虎豹虫豸,亦如看凡人。三殿下虽是后世所生之神,但神格其实更类于远古之神。国师无法想象这样的三殿下会喜爱上一个凡人。试想一下皇帝跨越物种爱上了一只百灵鸟?但国师立刻想起了皇帝那双被成玉给烤了的爱妃,算了,皇帝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国师感到了茫然。这种茫然,是一种世界观和价值观双双受到挑战的茫然。快绿园前园莺声燕语,切切丝弦,直要将浮华人世都唱遍,后园金三娘独居的这一隅倒仅有一竹楼一花舍并一苗圃,此外便是拦入园中的一段白玉川,景闲人亦闲。白玉川对面最后一颗烟花在半空凋零后,连宋才起身自竹楼下来,亦来到了河岸旁。烟花已逝,成玉却仍躺在岸边的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呆呆地凝视着天空。空中不过半盏冰轮几个残星,轻云似茶烟飘飘渺渺,其实没有什么看头。他垂眼看了她一阵,在她身边坐下。她偏头看了他一眼。他在她身旁躺了下来,亦同她一般,用手枕着头,只是闭着双眼。“刚才的烟花好看么?”他问。她看着天空:“还行。”“还行?”他依然闭着双眼。成玉爱看烟花。但这其实不算她的爱好,而是她娘亲静安王妃的爱好。有些人在亲人逝后,为着寄托心中哀思,下意识就会行亲人所行,爱亲人所爱,成玉便是如此。静安王妃去世后,她才有了这种爱看烟花的习惯,便是夏夜里那些富家小童子们玩闹时点的小烟花棒,她也能瞧得挪不动步子。其实也无所谓好看不好看,她看的时候心中想的也不是那些。她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我看过比这些烟花都美的烟花。”“很久以前我母妃的生辰,父王为她在十花楼上放过一次烟花,春樱、夏莲、秋菊、冬山茶,挨个儿盛开在平安城的上空,照亮了半个王城,那真是好看,之后我没有再见过比那更好看更盛大的烟花。”若论闻音知意,再没有人能胜得过三殿下。成玉提起她幼年这一夜,虽说得十分含糊,他也立刻明白了她说的是何夕何年。的确有过那么一夜,王城上空燃放起可与九天仙境媲美的焰火,天步当夜还赞过,说凡人所制的烟花竟能做出几分大罗天青云殿天雨曼陀罗花时的神韵,凡人其实不容小觑。但第二日放烟花之人便被言官拿去皇帝跟前参了一本,说此乃骄侈暴佚之行,宗室中不应有如此豪奢之举,有违先祖之训。彼时在位的先帝虽然骄奢yín 逸出了花样,但连先帝他本人也从没放过如此奢侈的烟花,因此先帝顺了言官,罚了违制的这位宗室禁闭,还夺了他半年薪俸。这位宗室就是静安王爷。而那一年确有个多事之秋,北卫新主方定,挥师南下,掠夺熙卫边境,静安王奉命出征逼退北卫,却不幸在梓蘅坡失利,战死沙场。静安王夫妇鹣鲽情深,王妃不堪这个打击,听说缠绵病榻,不久亦郁郁而去。静安王府唯留下一个稚嫩孩童。彼时老忠勇侯还叹过那个孩子可怜。但那时候,老忠勇侯不过那么一叹,三殿下也不过那么一听,此事于他而言,不过是无意义的烟云。但这个孩子此时就躺在他的身边。她同他提起那一夜,尽量装得云淡风轻,但他瞧过她内心中的四季。也不知此时她又躲在了自己心底的哪个季节。她那个样子,有点让人心疼。三殿下就抬起了手。伴随着鸽哨般的脆音,似淡墨勾描出的天暮中忽然现出万千光珠,光珠爆开时的震响似要倾覆天河,漫天流云皆被惊散。便在这声声巨响中,七彩曼陀罗花怒放于整座南天。天幕有如奇丽幻景,七彩曼陀罗在瞬息间凋零,优昙婆罗又循着前花凋零的痕迹次第盛放,而后金婆罗花俱苏摩花等种种妙花亦接踵而至怒展芳华……这是又一场烟花,比十年前那个春夜更加盛大的一场烟花。一直蹲在光叶榉上关注着三殿下动向的国师从树杈上摔了下来,带得季世子也摔了下来。凡人所见,可能只觉这一场烟花盛大无匹,于无声之处乍然而起,顷刻间照亮了整座王城,很了不得。但在国师看来,这不仅仅是王城被照亮了,这是整个人间都被照亮了。他看得出来,钦天监的官儿们也不是吃白饭的,当然也看得出来。河川旁成玉被美景震慑,仰头看着漫天花雨喃喃:“我的天……”国师和成玉喃喃出了同样的台词:“我的天……”要知道先帝驾鹤西去之后国师就再也没有被谁逼出过“我的天”这三个字。这烟火,着实不太像凡人的手笔,加之明日钦天监一上报,皇帝定要将这事当做祥瑞来讨问自己。皇帝要问他些什么国师也很清楚,无外乎上苍降此瑞兆,乃是有何天示?他总不能告诉皇帝,这并非什么天示,一切只因神仙们也要过日子,也需要讨漂亮姑娘们欢心吧?国师抑郁地想,哼,幸好方才封了季世子的嘴,否则此时季世子问他这是什么,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如何回答。想着此事不禁看了季世子一眼,但季世子就是有这种本事,他的眼神非常清晰地表达了“这是什么?”这个疑问。国师很是发愁,思考片刻,找了块布把季世子的眼睛也给蒙上了。河川之畔,成玉虽很震惊,却在震惊之后纯然地高兴起来,伸手去捕捞烟花凋零时坠落下来的光点,发出不可思议的轻叹:“这是天上哪位神仙做生辰么?好大的排场。”三殿下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然而哪位神仙做生辰也搞不出这样大的阵仗来。譬如天君陛下有一年过生辰,想瞧一瞧各种佛花的幻影,指名时年代掌百花的三殿下责理此事,他也没将阵仗搞得这样大,只在三十二天宝月光苑中意思意思罢了。那还是三殿下他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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