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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事至而战

  女帝师

来到白云庵的山门前,日头已高。左近的大杨树下,站着五六位缁衣尼姑,为首的是白云庵住持寂云老师太。我微觉诧异,忙上前行礼:“天气炎热,师太不在佛前校经,怎么出来了?”


树叶间的日光经过绿萼手中淡黄色的纸伞,变得清凉而混沌,淡淡拂过寂云布满沟壑的苍老面孔,如流光飞奔时偶然的回首。寂云慈和道:“檀越是贵客,贫尼自当迎接。”


我在城外守墓时,每年至少要来五六次,从未见寂云亲自等候迎接,遂有些受宠若惊:“师太如此盛情,玉机愧不敢当。”复又奇道,“玉机并未派人通告,师太怎知我会来?”


寂云道:“是寂如师妹告诉贫尼的。”


我更奇:“寂如师太?”


寂云道:“寂如师妹不但经义贯通,且能参过去与未来。”


照壁上用金漆书写的“阿弥陀佛”在烈日下泛起刺眼的浮光,白墙下苍苔斑斑。我一怔,继而笑意涩然。过去与未来?不知升平长公主能不能参出我过去的种种不堪。寂云凝神打量我,又道:“檀越似是心体不安。”


我拂去额头的冷汗,苦笑道:“何止心体不安,直可说五内摧伤。”又问道,“寂如师太在么?”


寂云道:“寂如师妹从昨日始,闭关参研佛经去了。”


我有些失望,仰望山墙上的苍苍古藤,带着一丝葱郁蜿蜒的恼恨道:“竟又错过了。”


寂云笑道:“檀越无须烦恼,寂如师妹知道大人要来,早就交代贫尼,请檀越听一卷《妙法莲华经》,师妹还有两句话赠予檀越。”


我忙道:“还请师太赐教。”


寂云微笑道:“请檀越往静室宽坐,容贫尼奉茶。”说罢亲自引我进了山门。大雄宝殿前古树参天,郁郁森森。日光斑斑点点如雨滴随风洒落,叶间有不知名的鸟儿啁啁轻唱。绿萼收了伞,我在树荫下深深吸一口气,檀香气息沉静如水。


在白云庵饮茶吃斋、礼佛听经,不知不觉日已偏西。寂云亲自将我送下山,淡然平和的口吻中有掩不住的关切之意:“檀越的心静了么?”


落日悬在山巅,凄然如血,红云弥漫,如扫不清的诡谲妖氛。经文的深刻义理和如花妙语,丝毫不能冲淡我对宫中无聊争斗的厌恶与愤怒。我叹道:“玉机慧根浅薄,经文妙义竟是听而不闻。”


寂云目中的悲悯越深:“寂如师妹闭关前有话赠予檀越:‘既不能低眉慈悲,何妨怒目伏魔。’还有一句:‘事至而战,又何谒焉?’[5]”


心头一震,险些站立不稳。虽非豁然开朗,却也如释重负。我感念升平长公主的心意,几欲落泪。遂合十道:“多谢师太赠言,玉机感激不尽。”


寂云默默还礼,请我登车。我掀开纱帘,眼见寂云飘然回转,缓缓合上山门,这才叫过小钱,隔窗吩咐道:“你骑马先走,回府一趟,替我拿些东西进宫。”说罢压低了声音,切切叮嘱。


小钱听罢,有些不可置信,随即兴奋道:“大人放心,奴婢一定办妥。”说罢打马狂奔而去。


绿萼在车中道:“姑娘叫小钱拿什么?”


我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浓翠景致,淡淡一笑道:“一件能让死物变活的东西。”


晚间回到漱玉斋,小莲儿遣小丫头悄悄来说,玉枢的脚伤已好多了,现下已能行走。皇帝去粲英宫看望,见她闷闷不乐,哄劝了两句,便起身往北面慧嫔的长宁宫去了。于是玉枢愈加伤心,将自己关在寝殿里哭。


我心头郁闷,命人送她出去。绿萼道:“姑娘可要去看望娘娘么?”


我颓然道:“你觉得姐姐会见我么?”


绿萼道:“婉妃娘娘爱赌气,姑娘可不能。还是派人去问一问的好。”


我摇头道:“罢了。这会儿益园都快上锁了,明日再问吧。”


绿萼也不争辩,转身命人兑了温水,服侍我沐浴。我换过寝衣,命绿萼自去歇息,便坐在窗前看书。月到中天,我困倦已极,却不肯睡。不多时,听得帘外芳馨的声音道:“姑娘还没上楼?”


门外侍立的小丫头早就呵欠连天,瓮声瓮气道:“姑娘回宫后,就一直在这里看书。”


芳馨道:“你回去睡吧,我来服侍。”小丫头如闻赦令,轻快地跑了。芳馨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行礼道,“姑娘出宫一整日,还不累么?”


我抛下书,伸一伸腰肢:“我在等姑姑。”


芳馨道:“奴婢无能,劳姑娘久等。”


我微微一笑:“我原不指望今夜就能等到姑姑的消息的,谁知竟等到了,姑姑好本事。”芳馨正要答话,我问道,“姑姑可知粲英宫如何了?陛下与姐姐如何了?”


芳馨疲惫的声音在静夜中听起来格外低沉柔缓:“小莲儿说,陛下下了朝就去了粲英宫。谈起流言无稽,又说姑娘绝不是这样的人,叫婉妃娘娘宽心,好好养胎,千万不要胡思乱想。谁知婉妃娘娘愈加难过。陛下不悦,起身往慧嫔的宫中去了。婉妃娘娘一听,又哭了许久。好在圣上知道姑娘的为人,已明令禁止,婉妃娘娘以后再听不见这样的话了。”


我听了不觉哧地一笑。芳馨愕然道:“姑娘笑什么?”


浓茶冰凉苦涩,喉头一紧,我笑得咳了两声:“姑姑难道不明白?流言是真是假,他并不在乎。”


芳馨若有所悟:“这……请姑娘明示。”


“宫里的女御都是各地官员敬献的美女,是为了升官进爵的。玉枢虽位列三妃,也不过是这些女宠中的一个,她是长公主为了自己的平安富贵送进宫的,还是我为了固宠献给他的,对陛下来说没有分别。他是天子,无论贤愚,无论阿谀奉承还是金珠宝贝,是嬖臣内宠还是疆土区域,天子都承受得起。无论臣民向他索求多少恩典,他也都给得了。小小女宠,自然不必追究她因何入宫。为了让姐姐安心养胎,即便认定流言是真,也必得这样说。”


芳馨恍然道:“原来如此!而婉妃娘娘以为陛下一心向着姑娘……”


我无可奈何地一笑,竟有些幽怨起来:“玉枢的性子,实在比我倔强百倍。她既不肯见我,便只有等她自己慢慢想通了。”


起风了。窗户笃笃地颤,似敲响了战鼓。我索性开了窗,小几上的轻纱灯罩被吹翻在地,眼前一暗,焦热的烛芯上只余了灰白的烟。明月高悬,窗纸微亮。芳馨拾起灯罩,却不点灯。冰轮皎洁,她面色幽白,目光中有说不出的执着与坚毅。


她缓缓道:“其实姑娘也不必太过担忧。婉妃娘娘本就清楚,自己是顶着姑娘的容貌,借着姑娘的恩宠入宫的。多年来若不自行开解,这日子也没法过下去。”说着笑意深沉,“往深一层说,娘娘未必没想过流言中提到的事情,只是想也无益,便不想了。有人揭破也好,想想清楚总好过糊里糊涂的。”


我心头一震,不禁动容:“是……的确也不算坏事。”说着拉起她的手,甚是惭愧,“昨夜在粲英宫,是我太焦躁,我不该对姑姑发脾气。”


芳馨亦是唏嘘:“姑娘这样说,奴婢担不起。奴婢没有早些察觉流言,确是奴婢疏忽。”


我叹道:“流言乍起,况且是关于我的,他们多少要避开漱玉斋的人。倒是我自己,自诩聪明,却疏忽至此。”


芳馨坐在我身边,笑容温柔明亮如窗外斜逸的月光:“姑娘从不是暴躁的人,这一次若不是牵扯到婉妃娘娘,又怎会如此震怒?姑娘是关心则乱。”


我心下一暖:“姑姑不怪我就好。流言从何而起,不知姑姑可查清楚了么?”


芳馨忙站起身,恭敬道:“是,此事已颇有眉目。”


我笑道:“风这样大,我听不清楚,姑姑还是坐着说吧。”


芳馨重新坐下,正色道:“昨夜奴婢在粲英宫问了那两个传闲话的宫女。这两个宫女本就是打扫后殿的,当日午后去领洒扫用具,无意中在内阜院听到这话。回来恰逢太医断出娘娘有孕,便没敢乱说。到了晚间,两人因想着娘娘有孕,不会再跳舞,便躲在后殿的角落里谈论了两句,谁知……”


我沉吟道:“内阜院那么多人……”


芳馨道:“是,奴婢知道内阜院人多口杂,要追溯源头实在不易。况且奴婢不过是宫里最平常不过的执事宫女,内阜院也不会将奴婢放在眼中,所以奴婢去章华宫求见颖妃娘娘。颖妃娘娘总理内阜院数年,如今虽然管不着了,余威还在。颖妃娘娘得知此事,命辛夷和淑优二人随奴婢一道去内阜院,将众人集结起来,出赏格一一追问。初时还有几个看上去有体面的甚是不服,连嚷着慧嫔娘娘交代的差事要耽搁了。辛夷挺身道:‘当初各宫奉圣命搜寻奸细,颖妃娘娘尚且不理会。慧嫔娘娘的差事,放一放又如何?’众人这才服气。如此问到午时,终于确认,那些流言最初是齐姝的人说的。”


我奇道:“齐姝?怎么会是她?她为什么——”凉风吹起鬓边的碎发,痒痒的拂在唇边。我勾起发丝,心如月光澄明,“姑姑接着说。”


芳馨微微一笑,双眼被檐下的宫灯映得通红:“姑娘也猜到了是不是?齐姝的族叔齐宝本是内阜院的总管,因碧螺春以次充好一事获罪,齐姝为此还去定乾宫求情。自然,这等小事,陛下如何会理会?于是齐宝便落到慧嫔娘娘手中了。”


“难道他被从轻发落了?”


芳馨道:“不,他和别人一样不但免职,还受了杖刑,蹲了大牢。只不过,旁人受了刑,有一个多月起不了身的,还有残废的,但齐宝只几日便能下地走路了。”


我顿时想起当年杜衡被施杖致死的事,不禁一怔,随即失望道:“行刑的人手下留情,这也不能证实什么。”


芳馨紧一紧我的手,露出自信笃定的笑容:“姑娘别急,奴婢还没说完。奴婢听闻此事,怕齐宝起戒心,不敢亲自去问,便求商总管帮忙。商总管上一次受姑娘的恩典保住了总管之职,正思无处报答,见奴婢去寻他,甚是关心。于是将齐宝灌醉,又许他去干净些的地方当差,这才问出,原来慧嫔接管内阜院后,齐姝去哀求慧嫔。慧嫔便命人打得轻些,齐宝叔侄得了慧嫔这样的恩惠,还不唯命是从么?”


我问道:“齐宝可说谣言是齐姝奉慧嫔的命令传出去的?”


芳馨道:“这倒没有。商总管说他问了许多次,想来齐宝身为贱役,不知道慧嫔究竟命齐姝做什么。”


心中窒闷,风这样大,却有些透不过气了:“除非齐姝肯亲口承认,否则依旧无用。”


芳馨道:“不错。所以奴婢刚才去了齐姝的绿烟阁。”


我先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忽而心念一动:“刚才?”


芳馨道:“奴婢带了好些吃用的物事送给溧阳公主,又说了好半天的闲话,便出来了。”


我恍然道:“深更半夜,姑姑带着那么多东西去拜访齐姝,想来不到天亮,慧嫔便知道了。慧嫔若知道漱玉斋和绿烟阁往来,难免猜忌。姑姑好计策。”


芳馨微笑道:“姑娘过奖。奴婢也是听姑娘说起樊稠因放过韩遂被李傕所杀、曹操离间马腾韩遂的故事,才想到这个主意的。只是未得姑娘同意,就动了好些东西……”


我笑道:“只要能查清楚真相,何惜财物?姑姑此举,甚得我心。姑姑在绿烟阁可察觉到什么?”


芳馨道:“齐姝见奴婢去了,甚是意外,似乎还有些慌张。这个……奴婢也说不好。齐姝那边,恐怕得姑娘亲自去问。”


我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姑姑能查验至此,已大出我的料想。我本以为能查到流言的源头已是不易,想不到,姑姑竟然先施了‘反间计’。”


芳馨笑道:“慧嫔若不做坏事,自然不怕什么反间计。姑娘放心,奴婢会派人好生盯着长宁宫和绿烟阁的。”


我起身关了窗,芳馨连忙点灯。明晃晃的烛光被窗隙里的微风吹得晃动不已,我的影子亦在墙上微颤,一如我难以抑制的兴奋心情:“既然查出了齐姝,真相也不会远了。”


芳馨道:“倘若从齐姝那里得知,真是慧嫔所为,姑娘会如何对待慧嫔?”


我笑道:“她是宠妃,我能将她怎么样?”


芳馨还要再说,我忙道:“姑姑辛苦了这两日,该歇息了。我也要好好想一想,要如何才能让齐姝吐露真言。”


芳馨看着我,眉心微蹙,如一位慈和无奈的母亲看着执拗淘气的女儿:“姑娘会交给有司秉公处置么?”


谣诼中伤这样的事情,宫里日日都有,流言无形,恐难以“秉公处置”。更何况慧嫔是宠妃,皇帝未必不护着她。我垂眸,隐藏起锋锐的恨意,口角噙笑:“姑姑放心,我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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