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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鸿鹤寥廓

  女帝师

长空一碧,澄明如洗,一如她的心思被多日疑虑与思量砥砺得通透。未待我答话,熙平又追问道:“世子又为何自污?”


我挽了挽袖子,依旧蹲下擦拭花瓣:“其中并无关联,巧合罢了。”


熙平居高临下道:“你没有说实话。”


她的目光锐利而灼热,我指尖一颤,雪白柔腻的花瓣落在我的手背上。我轻轻拂去,站起身微微一笑:“殿下不信,何不自己去查?或去问世子殿下。”


熙平冷笑道:“孤若能探听得到,也不来问你了。”


我笑道:“‘鸿鹤已翔于寥廓,罗者犹视于沮泽也。’[142]何必多问?”


熙平的眼中有苦苦压抑的怒火,她一拂袖,背过身去。我又道:“已是午时,殿下要留在此处用膳么?”


熙平道:“不必。孤只是来看一看故人,这便回去了。”说罢转过身,面色平静如这漫山遍野的从容秋光,所有的激荡汹涌都隐匿在九地之下。她正要唤慧珠,忽然一怔,指着远远站在路边的银杏,道:“那丫头,孤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银杏正站在树下避阳,时不时向我和熙平张望。我笑道:“她叫银杏。当初玉机在景灵宫遇刺,便是她舍命相救。”


熙平奇道:“莫非你与她相识在先?为何肯这般舍命救你?”


每次见到银杏,我总是会想起她在掖庭狱好奇、病弱、战栗的模样,也不知她如何生出那样大的勇气,为我挡去致命的一击。我叹道:“玉机因对皇后无礼,被发落到掖庭狱,见过银杏一次。因她病着,我便将手炉借给她取暖,如此而已。”


熙平恍然道:“原来是她,怪道这么眼熟。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丫头很有良心。”


我笑道:“殿下见过银杏?”


熙平道:“在景灵宫为皇后守灵时,见这丫头服侍过。她本是贱役,因人手不够,偶然到前面来伺候一回。想是不熟,还被景灵宫的管事内监责骂过。这样看来,这是她从掖庭狱出来以后的事情了。”说着远远地望着银杏,眼中充满激赏,“这样卖命,也不过是为了离开景灵宫那样的苦地方,到你身边服侍吧。如今终于如愿了。”


我淡淡一笑道:“‘畏首畏尾,身其余几。’[143]凡是有心气的人,面临无望之境,总不甘心待死。殿下当不陌生才是。”


熙平索性解下斗篷挂在树枝上,露出水浅葱的窄袖短袄和墨蓝色长裙:“不错。可是你倒是很甘心。”


我一指东南方向:“殿下瞧那边。”


芳馨的墓前也有我手植的梧桐,梧桐树下,也有一片白菊。从这里看,白菊只露出浅浅一线银光,日光下宛如清亮的水晶。墓碑露出小半截,鲜红的几笔雀跃如沸腾的血珠。熙平奇道:“那是谁的墓?竟能葬在这里?”


我答道:“是芳馨姑姑。”


熙平一怔,问道:“她死了?”


我深深凝视那一线清亮,缓缓如银浪推涌而来,不觉双颊一凉:“是,她是为玉机而死的,死在掖庭狱的酷刑折磨之下,就像李嬷嬷,就像父亲一样。”


熙平的叹息亦是冷酷:“奴婢嘛,总是要为主子受罪的。你将她安葬在此处,已待她不薄了。”


我并不掩饰自己的泪痕,回首清冷一笑:“殿下知道姑姑是什么人么?”


熙平微微诧异:“莫非有何特别之处?”


这样云淡风轻的天气,这样无所事事的人生。最初却并非如此。我缓缓道:“咸平十三年的春天,御驾亲征,皇后监国。皇后召我去御书房,命我去查徐嘉秬的死因。当时帝后已查出父亲,并将父亲的画像丢给了我。”头顶有一只灰雀振翅高飞,扑啦啦的声音像那一日御书房外的大雨,又像大书房里皇子们的颂书声,“玉机当时惊慌失措,险些在皇后面前显露出来。回到宫中,我惧怕不已,惊弓之鸟一般,谁也不信。芳馨姑姑对我说:就算父亲真的拿了银子赎了韩管事出来,也不能说明父亲与俆女史之死有什么关联。况且事情已经过了三年,想必查到的也有限。果然,翟恩仙出来认罪了。我竟不知她哪里来的信心,我本应当立刻想到她的来历不同寻常,然而竟忽略了。我是不是很蠢?”


熙平笑道:“那时候你还很年轻,若身边当真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便无法支持下去。后来如何?”


“后来,奚桧将杀小虾儿灭口之罪嫁祸给舞阳君,刑部又查出舞阳君祝诅之事。芳馨多口,御前应对时,将我因病晕倒一事归罪于舞阳君的诅咒。从那时起,我这才开始疑心她的身份。我甚至一度疑心她是殿下早早安插在宫中的。”


熙平笑道:“孤倒是想安排这样一个人来襄助你,可惜满府里的奴婢,没有一个可堪托付的。要像芳馨一般,潜伏数十年,更是不可能。”


我笑道:“翟恩仙十一二岁便进了宫,直在宫中做到清音阁的执事。韩管事在宫中十年,也做了文澜阁的头领。只是他们都不在玉机身边服侍罢了。其实,殿下本也可以安排他们到玉机身边来,只是‘间不可觉,俟而后知’[144]方才最安全的。对么?”


熙平笑道:“这个自然。”


我续道:“不久之后,因慎妃娘娘自尽一事,芳馨等三人进了掖庭狱。幸而那时的掖庭狱令施哲是仁吏,倒也无碍。说来也奇怪,从那时起,我虽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来历,却也从未对她有半分疑心。”


熙平叹道:“这也算是‘间不可觉,俟而后知’吧。”


我拭去眼角的泪滴:“直到这一回她又进了掖庭狱,受尽折磨也没有吐露我的秘密。直到她病得快要死去,我才知道她为何要来服侍我。”


熙平的眉心一紧:“怎么?你告诉她了?”


直到此刻,熙平仍只关心她自己的阴谋是否败露。我忍下心中的不齿,淡淡道:“我从未说过,姑姑也从未问过。但以她的聪明,相信她早已猜出。只要她在掖庭狱熬刑不过,只要她稍稍松懈,将心中的疑窦尽数吐露,殿下与玉机今日便不能站在这里说话了。”


熙平一怔,动容道:“她究竟是谁派来的?”


我上前一步,冷冷逼视:“是谁派来的?殿下若知道她是谁派来,今日便不会用这种口吻谈论姑姑了!”


熙平侧头避开我骇人的目光:“是孤不对。她究竟是谁?”


离得近了,才发现她的唇角也有了深刻而凄苦的皱纹,安静地潜伏在上好的脂粉之下。她的目光依旧清澈灵动,似日日打磨的利剑,强迫着不让自己老去。我沉默片刻,稍稍缓和道:“姑姑曾说,她少年时在宫里当差,受了冤枉,险些病死过去。安平公主恰巧路过,救了她的性命。奈何公主不久便死在玄武门,姑姑报恩无门。十年之后,她倾尽所有积蓄,只为了能服侍安平公主的亲妹妹送进宫的女巡。”


熙平大吃一惊,一个趔趄,向后扶住了树枝。玉兰白的纱缎斗篷从枝头掉落,似白云委地,掠过她墨蓝色的长裙,像一只洁白的手拂过浸透恶念的心。她颤声道:“竟然是安平皇姐!”


我冷冷道:“安平公主在冥冥之中护佑殿下,姑姑便是公主派来陪伴在玉机身边的人。如今殿下还要说,她只是一个代玉机去死的可怜奴婢么?”


熙平眼圈蓦然一红,泪珠盈眶而出。她背过身去,啜泣的声音在宁静的山野中显得格外凄冷:“孤错怪她了。”


我无暇分辨她口中的“她”指的是安平公主还是芳馨:“姑姑已为玉机而死,偌大皇宫,玉机已无可留恋。”


熙平拭了泪,慢慢转过身来。一张脸苍冷如青石,腮边有切齿而出的道道筋纹:“正因如此,你才不能轻易辞官,否则她不是白白死了?”


我走上前,一不留神,竟然踩在她的斗篷上。然而,我也懒得抬脚:“玉机本在五年前皇后逼我为妃的时候就当辞官!我若那时辞官,父亲就不会死,姑姑也不会死!我只恨自己贪恋官位,贪恋权势,贪恋荣华富贵。我恨自己‘轻虑浅谋,徒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同类相推,俱入祸门’[145]。到今日苟延残喘,恐怕无力再为殿下效劳。”


熙平不屑道:“当初你若肯嫁给他,你父亲和芳馨一样不必死!是你自私,妄想出宫后嫁给世子!”


我仰天一笑:“原来在殿下心目中,玉机本不配嫁给世子。”


熙平冷笑道:“直到今日,你还是可以做他的妃嫔,东西两宫,还有东宫是空着的。只要你愿意,入住思乔宫易如反掌。”


我冷哼一声,抬起左脚退了一步:“那些还是留给玉枢吧,毕竟殿下当年送玉枢入宫为妃,也颇费了一番心思。”


熙平俯身拾起斗篷,若无其事地拂一拂泥灰,挽在臂上:“罢了,‘王陵廷争,陈平慎默[146],但问岁终何如耳’[147]。放不放弃,必有‘岁终’。孤知道你心气高。人有些执念是好的,不然活着也没什么趣儿。”说着微微一笑,“这是安平皇姐的意思,也是老天爷的意思。”


我看着她衣角上灰黄色的鞋印,不禁歉然:“谢殿下。”


熙平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恨孤么?”


这问题似曾相识,仿佛每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不惮人惧,不怕人怨,只恐人憎。然则他们何曾真正怕过?我毫不犹豫道:“玉机一家能有今日,全是殿下所赐。玉机对殿下,只有感激,从无憎恨。”


熙平笑道:“玉机果然未改初心。也罢,你歇息一阵也好,省得在宫里煎熬,反而早早丢了小命。才刚是孤太浮躁,不该责怪你。”


她一日三致歉,想来也是出自娘胎头一遭:“玉机与殿下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好好说话了,如此坦诚相对。父亲见了,也会欣慰的。”


熙平一怔,目光柔如澄塘秋水,她伸手抚着父亲的墓碑,叹息道:“好……”


我屈膝道:“殿下既不随玉机回去用膳,只管多陪父亲一阵。玉机告退。”等了一会儿,熙平始终没有回头。于是我退到路边,转身向银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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