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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国士报之

  女帝师

回宫的事情定了下来,银杏和绿萼便忙着收拾回京的物事,又命家人雇了去青州城的大船。忙碌数日,总算将东西都装了船。临行前一日,我午睡起身,见银杏正在仔细检视我随身所用的药物,药瓶、药罐、药碗和药炉子摊了一地,还特意拣了一筐上好的炭。小室中已经插不下脚。她跪坐在地上指指点点地默数。


我拢一拢身上的长衣,笑道:“才坐这么几日的船,不用随身带这么多东西。拿去装箱封好,命他们抬上船便是了。”


银杏忙起身扶我坐在榻上,笑道:“这怎么行?姑娘每日都要服煎药的,上了船,药丸就更少不了。”


我拉着她的手道:“我是怕你们辛苦。”


银杏道:“奴婢从前在宫里,就是看药房的,这点儿药点起来有什么辛苦的?要不姑娘还是出去坐一会儿,这药气大。”


我随手倒了一杯热茶,拿了一卷《论衡》在手中:“不必了,我就看着你收拾。这药香我也闻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


于是银杏靠在塌下,将小药瓶先装入箱子里。日光西斜,透过窗格子星星点点撒在小瓷瓶上,叮叮轻响。午后的时光慵懒静谧,是我回宫前最后的自在与惬意。银杏缓缓合上箱子,双唇抿成薄薄一线。她按了按锁扣,微微一笑道:“究竟还是圣上的话有用,老夫人和少爷三番几次地催姑娘回京,姑娘都不回。这会儿却突然要回去了,老夫人和少爷定然欣喜。”


我头也不抬道:“我是回宫,不是回京。只怕母亲和弟弟要不高兴。”


银杏道:“姑娘明知老夫人和少爷会不高兴,还要回宫?”


我这才放下书。只见银杏的指尖在锁扣上拨来拨去,歪着头似专等我回答。我笑道:“银杏,你是在质问我,还是在反问我?”


银杏一怔,干脆推了药箱子,转过身来跪在我的膝下:“请姑娘恕奴婢大胆,姑娘是不是早就等着这一日了?”


我向她伸出右手,示意她起身。她神色一松,拉着我的手坐在榻脚。我低低道:“是。我等这一日已经太久了。我几乎就要放弃了,陛下却来了。”


银杏道:“倘若陛下不来,姑娘要怎么办?”


我叹道:“能回宫是最好,不能回宫,那便遵从母亲之命回京也好。大不了进王府做个女主簿,我想也足够了。”


银杏道:“姑娘为何不随陛下一起从泰山回宫?”


“太显眼了。我想慢慢回去,不想惊动人。”银杏想不到我会回答得这么干脆坦然,愣了片刻,倒不知该问什么了。我笑着问她,“你盼着我回宫已经很久了吧?”


银杏垂头道:“奴婢不敢欺瞒姑娘,奴婢盼着姑娘回宫,已不是一两日了。且以姑娘的人品才学,怎能一辈子埋没在乡野之中?御书房实在少不得姑娘。”


我笑道:“这是你执意要来青州服侍我的因由么?”


银杏叹道:“是。一来,奴婢是想随姑娘进宫。二来,奴婢也实在不想留在侯府了。”


想是朱云和善喜整日卿卿我我,终究伤了她的心:“你答得倒很快。”


银杏起身退了两步,重新跪下:“事到如今,奴婢也不瞒姑娘。奴婢在景灵宫拼死挨了那一下,一来是报答姑娘在掖庭狱的救助之恩,二来奴婢是想进宫服侍姑娘。可是姑娘却把奴婢送回侯府安置。奴婢以为进宫无望,便想着若能嫁给公子做侯府的侧夫人,也是很好的。可公子不喜欢奴婢。”


我柔声道:“朱云自小和善喜一道长大,两人厮闹惯了,也许……倒也不是不喜欢你。”


银杏眼中泪光一闪:“姑娘就是好心,这种事情还要安慰奴婢。其实公子喜不喜欢奴婢,奴婢已经不在意了。当年秋兰姑姑无意中见到姑娘的药方,得知姑娘得了很重的心病。沈嫔娘娘便命姑姑从方太医那里偷脉案来看,得知姑娘怀孕生子有很大的风险。沈嫔觉得姑娘虽不会生子,但迟早会为嫔为妃,便想将膝下的五皇子交给姑娘抚养,以期子凭母贵。事成之后,秋兰姑姑和奴婢也好跟着去服侍沈嫔娘娘。”


事隔两年,这是她第一次向我坦白她进掖庭狱的缘由。我颔首道:“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银杏诧异道:“这是沈嫔娘娘和秋兰姑姑的私隐,当初奴婢和姑姑进掖庭狱,也是以盗药的罪名去的。姑娘是如何知道的?”不待我回答,她自笑自叹,“是了,他们说姑娘无所不知,即便奴婢不说,姑娘迟早也会知道。姑娘是因为这个,才不肯将奴婢要进宫服侍的么?”


我笑道:“我将你送回府中,逍遥自在又得母亲的重用,不比在我身边好么?”


银杏道:“姑娘的一片苦心,奴婢怎能不知。奴婢进了侯府,本想着即便不能服侍姑娘,若能嫁给公子,于奴婢这样无家世、无根基的女子来说,也是很好的。”


记得当初我还向母亲提过朱云与银杏的婚事:“你若不跟着我来青州,母亲迟早会做主让你嫁给朱云的。母亲本就很中意你。”


银杏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是,奴婢本来也想,公子喜不喜欢奴婢不重要,老夫人肯做主就好。可奴婢瞧着姑娘,宁可辞官,也不嫁给圣上。奴婢便想,这世上应有比嫁人更好的路,不然姑娘为何连皇妃也不做?于是奴婢就想跟着姑娘瞧瞧是怎么回事,奴婢想知道人这一辈子究竟应当怎样活着。”


胸口一热,一颗心缓缓沉到了底:“这便是你执意要跟我来青州的缘由么?倘若我真的在此地一世,你岂不是……”


银杏扶着我的膝头,坚定道:“不,即便圣上不来,姑娘也一定会回京的。姑娘是有主意的人,怎容许自己沉沦一世?弘阳郡王殿下来过之后,奴婢就更加肯定了。”


我扶她起身,笑道:“怪不得母亲喜欢你。”


银杏坐在我身边,掏出帕子拭泪:“奴婢本以为姑娘不嫁是因为不喜欢陛下,可前些日子陛下来了,姑娘也是有说有笑的。奴婢又想,姑娘可能只是不愿意做皇妃,若做皇后,大约就允了。”


我失笑:“你这话说出去,小心掉脑袋。”


银杏忙道:“倘若陛下肯立姑娘为后呢?姑娘会嫁么?”


我摇头道:“不会。”


银杏道:“做皇后姑娘也不愿意,那奴婢也不稀罕做侯爷的侧夫人。”


我笑道:“我从前还道你有些琢磨不透,没想到你竟存着这样的心思。”


银杏道:“只要姑娘不赶奴婢走,奴婢就永远跟着姑娘。”顿一顿,又垂头道,“奴婢本来不想说这些,可奴婢怕不说,姑娘不肯带奴婢入宫。”


我笑叹:“罢了。这一次我回宫,倒遂了你的愿。”


银杏忙道:“奴婢以姑娘的心为心。”


正说着,忽听院外一阵吵嚷,接着绿萼朗声道:“各位叔叔、伯伯、奶奶、婶婶的好意,我们姑娘心领了,只是我们姑娘明日就要上船,各位的东西实在是不能收了。各位请回吧。”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含混不清地说了几句,绿萼又把前话重复了两遍,这才关了门打发走了众人。


银杏抿嘴笑道:“绿萼姐姐这几日光顾着应付族人乡亲了,幸而咱们明天就走,否则消息传到邻村去,不知有多少要来送行的。”说罢依旧跪坐在地上,接着收拾药瓶子。


绿萼忽然掀了帘子进来,一口气灌下一大杯茶,向我笑道:“姑娘,你说好笑不好笑。乡亲们听说姑娘要回京去,都来挽留。有懂事的,送上特产,有多情的,扒着门槛哭。还有人求朱老爷子上书给朝廷挽留姑娘的,姑娘又不是朝廷命官,上书有什么用?再说姑娘回到宫里,那上书也是落在姑娘的手里。奴婢费了好些唇舌才将他们哄走。”


我笑道:“这些年也没有白亏这些钱。”


绿萼忙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有不感念姑娘恩德的?”


银杏道:“姑娘回青州之初,说好要深居简出的,结果为了叔祖的事情,抛头露面,后面便一发不可收拾。咱们家的院子都快变公堂了。姑娘向来是爱清静的,被他们聒噪了这些日子,不烦么?”


绿萼笑道:“银杏妹妹,你说这话,说明你还不懂姑娘。”


银杏叉手道:“请姐姐指教。”


绿萼道:“我们姑娘最是菩萨心肠,最看不过去的是有人受苦。从前在宫里,就教小宫女和小内监读书学道理,天天不断。出了宫在仁和屯,又教村里的小孩子读书,广施恩惠,人人感念。今见乡亲族人为一点小事深陷讼狱,怎能忍心不理?银杏妹妹自己当最有感触,若不是姑娘好心,银杏妹妹怎能到府里来?”


银杏笑道:“奴婢明白。奴婢只是怕姑娘这样惯坏了他们。”


我叹道:“老百姓活着不易,当今太平年景也不过如此,若逢乱世,便是畜生也不如。实在不是我惯着他们,是这太平盛世惯着他们罢了。”


银杏道:“所以姑娘这算为圣上的太平盛世出一份力么?”


我笑道:“不敢当。钱财嘛,都是身外之物,纵使费些心神,究竟也不算什么。”


绿萼忙道:“就是!若是那个叫申景冰的县令有事求姑娘,就是喊破了天,姑娘也不会理会的。这就是分别。”


离开朱口子村时,乡亲们送别的礼物装了满满一船,沉甸甸、慢吞吞跟在客船后面。一路风尘回到京中,迎接我的是一道圣旨:朱玉机复正四品女录,三日后进御书房。


我跪在地上接旨,只听了两句便神思不属,只看见小简蓝灰色的袍子下一双黑漆漆的靴子,脚趾在里面随话语一耸一耸,着实不安分。青砖地磨得水滑,天光照成梨花白。已经二月初六了,再过一个月便是我二十二岁的生辰。青州的两片梨园,都开花了么?


我高举双手,圣旨冰凉。朗声叩谢过皇恩,绿萼和银杏一左一右将我扶了起来。不过年余未见,小简一笑起来,唇边已多了几道细纹,眼中更添稳重之色。他笑眯眯道:“一别年余,大人尤胜从前。怨不得陛下说,大人逍遥自在够了,也该回宫了。”说着叹了一声,许多刻意的慨然,“其实奴婢也知道,圣上怎忍心一直恼大人?大人迟早会回宫的。大人也是倔,一起从泰山回京不好么?非要独自坐船回来。”


我不理会他,只笑道:“公公辛苦了。请公公歇息片刻,让玉机稍尽地主之谊。”


小简道:“天色已晚,奴婢也该回宫复命了。倒是大人一路辛苦,还请好好歇息。”


我忙将圣旨交予绿萼,笑道:“玉机送公公出去。”走到廊下,又问道,“玉机回宫之事,宫里都知道了么?”


小简笑道:“阖宫皆知陛下从泰山去了寿光。慧贵嫔一得信就吩咐打扫大人的旧居,婉妃娘娘和颖妃娘娘早就翘首以盼了,备下了许多好东西,单等大人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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