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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心不能忘

  女帝师

第二日清早,我入宫向皇太后请安。因皇太后还在谨身殿早朝,于是先往济宁宫看望玉枢。转过延秀宫,东二街绵延向北。头顶的一线天自深青转成橘色,半截朱壁迎着朝阳,血一样红。


银杏笑道:“如今皇太后也要上朝了,姑娘竟是来早了。”


我颔首道:“女主称制,自然日理万机。”


银杏道:“其实朝政都把持在苏大人和信王的手中,皇太后哪里会日理万机?想来不过上朝做个勤政的样子,摆个花架子而已。”


北风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暗昧,心头甚是清朗。“架子固然是架子,却不是花架子。幼帝登基,母后临朝,帝傅秉政,百官拥戴。自幼最要好的表哥,牢牢掌控着禁军。陆家和邢家都倒了,濮阳郡王再无即位的可能。可谓万无一失。”


银杏道:“这天下竟是她的了。”


我唇角微扬:“窃了天下又偷了人,总归要辛苦些的。花架子也不是这么容易摆正的。”银杏听了,掩口而笑。


说话间已到了济宁宫的侧门。怡和殿前的空阶上,散乱抛着好些家具箱盒。开着门,敞着盖,似张口大哭,又似仰天叹息。怡和殿的人都去掖庭狱受审,东西便这样抛撒着,像五脏六腑撒了一地,再也没有生的希望。宫苑冷清,只有一个小宫女坐在石墩子上支颐发呆。银杏道:“这里好生安静。”


小宫女猛地抬起头来,怔了片刻,吃吃道:“奴婢参……参见婉太妃。”


这小宫女才只十二三岁,明道元年我出宫的时候,想来她还没有入宫,故此不认得我。记忆中仿佛也有一个人在初见面时将我认作了玉枢,寻思片刻,却怎么都记不起了。


银杏笑道:“这位是新平郡侯,不是你们婉太妃。”


小宫女一惊,正要跪下磕头,银杏连忙扶住她,笑问道:“婉太妃起身了么?烦劳妹妹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新平郡侯来了。”小宫女疾奔而去,我和银杏也随她缓步走进后花园。


玉枢穿着寝衣,只披了一件大氅,长发半绾半散,便从楼上奔了下来。一见我便双目通红,抱着我大哭起来。我低下头,见她半裸的双足,亦是心酸:“姐姐怎么连衣裳也不穿好便出来了,小心生病。”


玉枢的双臂紧紧捆住我的肩膀,似是怕怀中的一缕幽魂在日光下灰飞烟灭。她抽抽噎噎道:“生病便生病,横竖不要这身子,也就一死!”


小莲儿忙劝道:“娘娘前些日子一直惦念君侯,如今君侯来了,娘娘该高兴才是,怎么又说这样的丧气话。”


我自袖中掏出帕子:“外面冷,我们进屋说话。”玉枢一怔,把头向后仰一仰,这才瞪着眼睛由着我为她擦干泪水。我这才想起,做姐妹近三十年,我从未对她有过这般温存的举动。


真阳和寿阳从楼上狂奔下来,两个乳母在后面追着,一面不住口地说道:“二位殿下慢些。”


寿阳先奔到我面前,扬起圆圆的脸辨认了一会儿,欢喜道:“姨娘,你来了。”说罢张开双臂抱住了我的腰,把头藏在我的怀中。


乳母松了一口气,笑道:“到底是小公主和君侯亲。”


玉枢拉起真阳的手,笑斥道:“一来就狂奔乱跳的,哪里像个公主?”又向寿阳道,“你轻些,姨娘的身子还没全好。”


寿阳这才退了一步,小心翼翼道:“母亲说姨娘得了很重的病,姨娘疼吗?”


我弯下腰,微笑道:“是有一些疼,不过现下全好了。”


寿阳从乳母手中拿过乌木梳子,老大不客气道:“既然姨娘不疼了,我要姨娘给我梳头。”众人都笑了。玉枢道:“不可对姨娘无礼。”


我牵着寿阳进屋,让她坐在我的膝前。玉枢带着真阳与我并肩坐在桃花榻上,一面脱了大氅,草草绾好头发。我编了几条四股辫,轻轻隆起发髻,用银针别好。发髻毛糙,但寿阳性子疏豪,倒也并不在意。她揽镜自照,展颜一笑。玉枢对真阳道:“你带着妹妹去用早膳。”


真阳笑道:“母亲不来么?”


玉枢道:“母亲和姨娘说一会儿话就去。”


我目送小姐妹手拉着手出去,一面笑道:“外面都翻了天了,姐姐这里倒还井然有序,孩子们倒也没受什么惊吓。如此我也放心了。”


玉枢垂眸一笑:“宫里乱成一团,母亲进不了宫,我也出不去,连你也病倒了,若不刚强些,这日子该怎么过?”见我面有愧色,便不忍再说,忙又问道,“你的身子可全好了么?我听母亲说,你吃了很多苦头。”


我轻轻拈去膝头寿阳的柔发,微微一笑道:“幸而信王府的大夫医术很好,倒也不怎么痛。”


玉枢忙道:“我听说女医给你剜肉缝合,怎么会不痛?”


我笑道:“女医施术的时候,我喝了药总是昏睡,并不会很疼。”


玉枢叹道:“只是身上终究留下了疤痕。”


我笑道:“在背后,也看不见。既然看不见,只当没有好了。”


玉枢白了我一眼,眼睛又红了:“亏你笑得出来!你可知道,我和母亲日日哭泣,夜夜难眠,这些日子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垂头道:“都是我的错,让母亲和姐姐担心了。”


玉枢忙道:“这如何能怨你?平日里倒看不出来,华阳竟是这般心狠手辣。”


我叹道:“她恨我气死了她的母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弃义背理,不知其恶,有时而亡’[60],说的便是我自己。”


玉枢不愤道:“这华阳当真糊涂。夷思皇后明明是病逝的,难道那一夜你不去见她,她就能长命百岁了么?”


我淡淡道:“姐姐别恼。华阳长公主刺驾,铁定是活不成了。”


玉枢嗤的一笑:“刺驾?那日他们带走了贵太妃和晔儿,我和孩子们都在后花园,没有亲见当时的情形。”说着神色愈来愈冷,“事后看见怡和殿人去楼空,只觉兔死狐悲。仔细想想,很是害怕。”


我宽慰道:“姐姐又没作恶,不用怕。”


玉枢缓缓转过目光,牢牢盯住我。晨光照亮她的双眼,似冷泉清冽:“作恶?我固然是没有作恶,难道贵太妃就作恶了么?”


后宫剧变,是非难辨,终究连玉枢都察觉到了。“御史台和大理寺都说他们作恶,他们就作恶了。”


玉枢哼了一声:“如果他们也说我有罪呢?你也信么?你不是不知道,掖庭属、大理寺和御史台狱的酷刑有多厉害,要造一桩冤案何其容易!”说着声音微颤,别过头去,仿佛不忍目睹阴森湿冷的监狱和各样坚冷残酷的刑具,“我宁可认罪,也不要受那般苦楚。”


我颇为沮丧,但她的敏感与清醒又令我欣慰:“姐姐这样说,便是认定昱贵太妃mǔ_zǐ 是冤枉的?那么依姐姐看,是谁下令滥刑?谁造成冤狱?皇太后么?”


玉枢悚然,忍不住望了望窗外,双颊骤然苍白:“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叹道:“既然不是这个意思,这话从此以后不可再说。姐姐身边有小孩子,为人父母,当‘举善而教,口无恶言’[61]。”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华阳无意中泄露了夷思在各宫安插耳目的事,不禁凛然,“否则小孩子学了出去,那便万劫不复了。”


玉枢惭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凝视片刻,积郁多日的后怕突然爆发:“我知道,只因为濮阳郡王是先帝最年长的兄弟,他们怕他阻了皇长子的路。”她激动起来,我能听见她牙关打战的轻响,像她心中清醒的懦弱,“幸而我的晅儿年纪小一些,幸而从没有人提起让我的晅儿即位,否则——”


我断然轻喝:“姐姐!”


玉枢忙住口,怔了一怔,含泪道:“如今看来,倒是无儿无女的,或只生个公主,倒落得清静。今日他们说贵太妃和濮阳郡王刺驾,将来他们也会这样说我和晅儿。我和孩子们困在这深宫之中,也只好由他们摆布罢了。”


我连忙道:“我不会坐视不理的。”话说得再快,也及不上迅疾而来的心虚。


玉枢失笑:“只怕到时你自顾不暇,还如何顾我?”


我想了想,笃定道:“我们姐妹既然同生,也要同死。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一处。”


玉枢甚是感动:“我也没什么主张,以后便都听你的便是。”自我进门,玉枢始终不敢提高曜突然驾崩之事,直到此刻方婉转相问,“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微微冷笑:“我半生所谋,一朝成空。如今不过是苟活,还能有什么打算?”


玉枢吓了一跳:“你既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不如便听我的。母亲和我都盼望你留在京中,好生度日。只要咱们一家在一处,过一日算一日,哪怕明日死了,也不后悔。你说好不好?”


我望着她殷切的目光,心中一暖:“好。那我从此便留在京中,再也不出去了。待时局平稳,我便日日进宫来陪着姐姐,教寿阳读书,到时候姐姐不要嫌烦才好。”


玉枢笑道:“有妹妹这个‘帝师’教寿阳读书,我求之不得。”


听见“帝师”二字,我心中一空,有骤然下坠的无所依托与慌乱。玉枢自知失言,急切道:“玉机——”我笑道:“那便这样说定了,寿阳以后的功课便交给我了。”


从济宁宫出来,已近巳初,柔桑应当已经下朝了。然而在守坤宫门口候了半日,只得慧珠出来传话:“太后有旨,君侯尚未痊愈,恐彼此见了伤心,于君侯的身体无益。请君侯安心休养,于第待召便好。”


我恭敬道:“微臣遵旨。劳太后挂怀,微臣愧不敢当。”


慧珠笑道:“太后听闻君侯受了伤,很是关切,多次向信王妃问起。还请君侯保重玉体,待彼此都好些了,再来请安不迟。太后与君侯是自幼的情分,倒也不争在这一时半刻。”


我微笑道:“多谢姑姑。那玉机便先行告退了。”


慧珠目送我转过西一街,这才回宫。银杏见左右无人,忍不住冷笑道:“什么彼此伤心,分明是心虚,没脸见姑娘。”


我叹道:“她若真这样想,还算有几分良心。若像信王妃这般若无其事,才真是无可救药。”


银杏道:“姑娘会与信王妃生分么?”


我摇了摇头,淡然道:“信王妃自幼见识过人,强过我百倍。从前我有难处,都是她开解我,教导我。我在掖庭狱坐牢,她都敢来瞧我。人生得此益友,夫复何求?‘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62]生分?永远不会。”


银杏赞叹道:“姑娘当真沉得住气。若是奴婢,只怕无法这般若无其事。”


我一怔,心中甘苦难言:“她毕竟救了我的性命。我病危之时,只要她像母亲一样拿不定主意,或是阻挠女医施术,或是故意命她们怠慢些,我就没命了。”


银杏撇一撇嘴,嗫嚅道:“这哪里是为了姑娘,分明是为了信王!”


我笑道:“是为了信王也好,是出自真心也罢,这个恩情,我永远记住。”


除了济宁宫和守坤宫,偌大的皇城,再无可去之处。于是默默向北,预备从修德门出宫。出了重华门,迎面便看见一大幅青灰帐幔三面围住了历星楼,寒风中飘荡着干燥的木屑香气和油漆的气味。两个瓦匠站在高高的木架子上,给历星楼换新瓦。还有一个坐在屋脊上歇息,迎着晨光极目向东。


自高曜即位,历星楼从未停止过清扫和修缮。这应是他最后一次下令大修母后的故居,可直到他入陵,还没有完工。惭愧、痛心、悔恨、悲愤一齐涌上心头,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银杏劝道:“姑娘,咱们快走吧。”不错,哭也无益,这些天我哭得还不够多么?银杏怕我太伤心,在宫中失了分寸,遂指着历星楼西面的漱玉斋道,“也不知如今姑娘的旧居是谁住着。咱们去瞧一瞧好不好?”


我背转过身,默默拭了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好。五年未见,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漱玉斋的粉墙上枯藤累累,似漫天的灰黄泪水滚滚而下。桐油黑漆大门严丝合缝,玉茗堂无言耸峙。银杏道:“看这个样子,漱玉斋是无人居住了。”


我微微迟疑,仍是走上前去。稍一用力,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银杏笑道:“原来门没有关。”我惦念漱玉斋昔日的盛景,于是闪身进去。漱玉斋和五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多植了几株红梅,冬日里热闹了许多,一扫往年的颓唐萧索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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