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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志从其义

  女帝师

巳时入宫,柔桑还没有下朝。慧珠亲自引我在东偏殿坐等:“君侯稍坐,太后卯正上朝,很快就回宫了。”


我微笑道:“太后勤政,乃万民之福。”


慧珠叹道:“自太后临朝,便常与奴婢说,从前见先帝天不亮就要起身早朝,午间经筵,午后议事,倒也并不觉得如何。亲身实践,才知道先帝的辛苦。”


我也转了哀伤的面孔,奋力挤出一些泪意:“先帝猝然崩逝,皇太后忍愤含悲,日理万机,实是辛苦。”


慧珠拭泪道:“君侯也曾陪伴皇太后数年,几时见过太后这般辛苦?”


一时桂旗奉上茶来,她一见我,便双目一红。良辰已死,我与她俱心知肚明。桂旗请过安,我问道:“姑姑安好?”


桂旗忙道:“托君侯的福,一切都好。”停了停,又关切道,“奴婢听说君侯受了重伤,今日见到君侯无恙,奴婢得回去给菩萨磕头。”


我笑道:“多谢姑姑挂念。”桂旗双唇一动,似是有话要说。然而慧珠在旁,终是不便开言,只得躬身退了下去。


忽听内官在外高声唱道:“皇太后回宫——”我连忙起身,跪在椒房殿外迎接。柔桑满脸疲惫之色,先在椒房殿受了大礼。礼毕更衣,依旧回东偏殿闲坐。她一身牙白凤纹广袖交领长衣,衣襟袖口以淡橘色丝线滚边。散了高耸繁复的发髻,只以一根红檀木长簪松松绾住,垂下大半长发。因洗去了胭脂,面色稍显苍白,眉间隐有愁澜。


柔桑歪在凤榻上,以左手支额,似是不堪承受脑中的种种沉重与纷乱:“整日在朝上正襟危坐,闷也闷死了。我一回来,便只想躺着。玉机姐姐别见怪。”


我忙道:“微臣不敢。”


柔桑一面啜着参茶,一面笑道:“我有好些时候没有见到玉机姐姐了,当真想念得紧。加上政事烦琐,我有些应付不来,就更盼着玉机姐姐能进宫来指点一番。”


我伏地叩首:“微臣向日疾笃,未能入宫叩拜梓宫,更未能恭送梓宫赴山陵,直至今日才得入宫请皇太后圣安,实是罪该万死。请皇太后降罪。”


柔桑忙向慧珠道:“快扶玉机姐姐起来。”又向我道,“玉机姐姐何必请罪?这都是华阳的错,与玉机姐姐无干。我听御医说,这一剑着实是深,姐姐伤了心脉,昏迷多日。多少名医日夜不离,这才救回姐姐的性命。姐姐的身子都好了么?”


我感激道:“承蒙皇太后遣御医医治,微臣已然痊愈。只是不想病了这么十几日,先帝就……”说罢自袖中抽出帕子,低了头只管拭泪。


柔桑的悲伤高贵而矜持:“陆邢二家已斩首弃市,华阳——庶人高氏与邢氏冀望非分,行大逆之事,也将伏诛。先帝九泉之下,亦当瞑目。还请玉机姐姐不要太伤心,保重身体为上。”


我忍下心头的恨意,恭敬道:“微臣遵旨。”


柔桑低头饮茶。哀色如星光稀薄,眉目间有失神的柔情。总有一丝甜蜜萦绕在她心头,于我却是摧肝沥胆的毒药。我冷眼看着,心头几乎沁出血来。


柔桑好一会儿才收回神思,向我笑道:“我今日唤姐姐进宫,就是为了让姐姐亲耳听见高氏在掖庭狱伏诛的好消息。姐姐听过,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我欠身道:“多谢太后。高氏与邢氏既已是庶人,不知太后将如何处置?濮阳郡王又当如何?”


柔桑笑道:“既废为庶人,本该与陆邢两家一道弃市。只是念及高氏是太宗的骨血,邢氏是太宗的妃嫔,便令她二人自行了断,留一全尸。至于濮阳郡王,他才只十岁,便降为枞阳侯,出京就国,也就罢了。”


昱贵太妃邢茜仪原本武功高强,本可以像她的师尊一般,投身于宫墙之外。之所以甘心就死,大约是为了换取爱子的一线生机。粲英宫残月如钩,静静地看着启春与邢茜仪剑指相向。十五年前,胜负已分。


我心不在焉道:“皇太后仁慈。”


柔桑道:“当年太宗未立太子时,高氏还曾进谗言,请太宗立濮阳郡王为太子,万万不可立先帝。先帝仁慈,虽早知此事,却不予追究。不想高氏与邢氏不思先帝恩德,多年来篡逆之心不死,竟酿成今日大祸!实在该死。”说罢捻着发梢,垂眸冷笑,“她要做第二个鄂邑盖长公主[69],我成全她便是。”


华阳的死并不能为我带来一丝甘心快意,我默然听着,仿佛在听一桩与自己无干的生死。末了只敷衍道:“皇太后英明。”


柔桑似是察觉我情绪不高:“元凶伏诛,姐姐似乎并不高兴。”


我胸中尽是冷郁之气:“便是将高氏与邢氏碎尸万段,先帝也不能复生。杀人之事,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这话已是极不客气。柔桑的目光微微瑟缩,这才惊觉自己的得意与失态,连忙转了话题道:“玉机姐姐,你进宫来帮我好不好?”


我一怔:“微臣愚钝……”


柔桑道:“母后临朝,女主称制,看似风光,实则险峻。玉机姐姐曾为太宗皇帝理政,清正之名素著,又有干吏之能。若能入宫,不但可助我打理朝政,还可以像小时候一般,总陪着我。不是一举两得么?”


我顿时了然。信王府的女医不过数日未曾见我,高旸和启春便迫不及待要将我拘入宫中么?我病成那般模样,他们依然不肯放松,倒也瞧得起我。我推辞道:“若论理政的女官,封女典历任两朝,未闻错失,为太宗皇帝与先帝称道。况且微臣自从受伤,身子已大不如前。承太后青眼,微臣愧不敢当。”


柔桑微笑道:“封女典固然是好,可她昨日已上表辞官,我也准了。”


我先是吃了一惊,转念一想,宫中颇多变故,封羽又告老还乡,封若水若不辞官侍父,倒是不孝了。只是连封若水都走了,这皇城越发是个死城了。“太后大可新挑选一些官宦小姐入宫……”


柔桑忙道:“官宦小姐虽多,临时挑上来的却不好用。有才德的人虽多,我却只信玉机姐姐。”说着扁起嘴,两眼弯成了月亮,“好姐姐,你就入宫来帮我一帮,好不好?”


柔桑与朱云在一起,或许让她觉得我更加亲近。堂堂皇太后,竟不惮露出小时候撒娇的神情。然而我却只觉陌生。她不再是我自幼服侍的柔桑县主,朱云也不再是我的弟弟。我低了头,沉吟道:“这……”


柔桑又道:“我知道姐姐身子不好,也不忍姐姐太辛苦。那便这样,我挑几个女官上来,玉机姐姐教她们看奏疏写奏疏。教会了她们,玉机姐姐便可出宫去了。时间嘛,便以三个月为限。玉机姐姐还住在漱玉斋中,省得奔波。其实有御医照拂,姐姐的身子也好得快些。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柔桑想得周到,太后的旨意无可推脱。我只得起身领命:“微臣遵旨。”


柔桑笑道:“其实朝中大事都由苏大人和信王拿主意,我不过是循例知道一下罢了,需要我决断的事更是少之又少。姐姐还是以养病为先,闲时稍加指点便好。”我应了。柔桑立刻向慧珠道:“将漱玉斋收拾出来,一应用度都要最好的,还要多派人去服侍。”慧珠笑着答应了,正要退下,柔桑又道,“尽量挑从前在漱玉斋服侍过的,否则玉机姐姐不习惯。”


不一时用过点心,一个年长的宫女躬身进来。她身子僵硬,脚步细碎,行路带起湿冷的风,惊破一室和煦:“启禀皇太后,掖庭属来人禀告了。”


柔桑看也不看她,缓缓道:“她二人是自刎、服毒还是自缢?”


那宫女不答,只伏在柔桑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柔桑顿时神色大变。那宫女又低低说了两句,柔桑这才勉强平复。我只管饮茶,旁的一概视而不见。


柔桑眼皮一沉,再抬眸依然是柔缓的笑意。她一抬指,那宫女忙道:“启禀皇太后,高氏和邢氏在掖庭狱自刎了。”


自刎。不想这二人竟如此刚烈。我忙应道:“高氏和邢氏都善使剑,自刎而死,也算留了体面。皇太后仁慈。”


柔桑坐起身,扶着腰肢道:“逆犯既已伏诛,玉机姐姐也该放心了。坐了两个时辰的朝,身子乏了,玉机姐姐且往别处坐坐,午时再来用膳。我还有好些难题要请教玉机姐姐呢。”


从守坤宫出来,已近午初。一出宫门,便觉周身暖暖的,风中飘着别样的甜。银杏笑道:“这会儿姑娘要去何处?”


长甲叮叮地敲着手炉,脸上慢慢溢出笑意。“太后说让我往别处坐坐,那我便去瞧一瞧皇太妃好了。”说罢转身从西一街向北走。


银杏笑道:“姑娘上一次来,还说不便去瞧皇太妃。”


我摇头道:“皇太后既然准我‘往别处坐坐’,便不会生气。况且日后我在宫里住着,若不准我去向皇帝的生母请安,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银杏见周遭无人,低声道:“奴婢瞧皇太后听了掖庭属传出的消息,脸色可不大好看。”


我笑道:“宫闱秘事,咱们还是不要打听的好。”


进了章华宫,只见许多乳母宫女立在正殿之前,殿中还传来婴孩的哭声和芸儿温柔的哄劝声,不多时,芸儿低低唱起儿歌:“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手自消灭。”[70]唱了两遍,又道,“好皇儿,你要像你的父祖一般,建功立业,做一个乖乖的好皇帝。”


哭声立时止歇,乳母凑趣笑道:“哥儿自然是乖乖的好皇帝。”


一时宫女通报进去,只听芸儿笑道:“皇儿已经睡着了,你们且去歇息一会儿。”众人谢了恩,依次退了出来。我入殿时,芸儿怀中抱着高朏,身边只有两三个心腹服侍。她高高在上,坐得笔直。通身洁白,唯有鬓边垂下两绺乌发,闲适之余,更显萧疏冷峻。她的口鼻覆着绢纱,目光亦寒亦暖,教人捉摸不定。


行过礼,芸儿微笑道:“玉机姐姐来得正好,恰巧今日皇儿也在。玉机姐姐还从未抱过皇儿呢。”说罢招手令我上前。


高朏出生已近四月,我却从未仔细看过他的模样。只见高朏的口鼻酷似高曜,眉眼却有母亲的柔和。他在母亲怀中酣睡,眼角犹带泪痕。我伸指碰一碰他娇嫩的面颊,不觉满眼模糊。芸儿轻轻将孩子放在我的怀中,小小的婴孩,双臂却有不可承受之重。我几乎立刻将高朏还给了芸儿,才能忍住不落泪。芸儿察觉我神情有异,命人将高朏抱了下去。


芸儿细细打量我的面色,关切道:“玉机姐姐的伤全好了么?”


我忙道:“微臣已然痊愈。谢太妃关怀。”想是高曜突然崩逝,芸儿太过伤心,比高朏满月宴时瘦了许多,薄薄一袭短袄挂在窄而薄的双肩上,空荡荡的像笼着一层薄雾。我微微叹息:“太妃似是清瘦不少,气色也不甚好,还请太妃保重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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