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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断水断情

  女帝师

第二天我早早起身,带芳馨和红芯去往济慈宫。绵延笔直的宫墙在晨光下仿佛望不到边际的群山,最高处的定川殿如浪头耸立,碧瓦煌煌生辉。太阳还没有照遍皇城,一切都在半睡半醒之间。远处的奉先殿与谨身殿势如龙首,独立而清醒。


清晨的风干燥冷冽,从温暖的灵修殿出来,只觉肌肤一紧。我深吸一口气,将脑中盘桓许久的话又想了一回,直到万无一失,方才出宫。


道路已扫净,宫人们提着道旁拿下的宫灯鱼贯向北,见了我忙闪在路旁。从守坤宫阶前走过,但见大门紧闭,如一道久未开启的大幕,深藏着背后惊心动魄的故事,又如一双严密守护的双臂,以最矜持的姿态等待下一个主人。我踏着自己的影子缓缓前行。叠髻高耸,金环熠熠,不过是一个可笑而无用的轮廓。人来人往,庸俗毕现,人生岂非就是如此无趣?


绕过延秀宫,便到了济慈宫的东侧门,一个年轻内官已恭候多时。来到后殿,只见周贵妃端坐在榻上。礼毕,周贵妃令从人都退了下去,微笑道:“太后晨练后要沐浴更衣,且等等。”


榻旁的红木架子上横着一柄长剑,镶金嵌玉的剑鞘与剑格,剑柄上的木纹却黯淡无光。想来这剑虽然近在咫尺,太后却极少使用。周贵妃取下长剑,轻抚剑鞘:“如此华丽,一定是熙平长公主孝敬上来的。”说着抽出半截,但见寒光如水,清晰照见我的眉眼。


周贵妃叹道:“如此锋锐,却只能裹挟在这锦绣粪土之中,当真可惜。素闻朱大人见多识广,可认得此剑么?”


我恭敬道:“臣女于剑道一无所知,并不认得此剑。不过听闻越王勾践曾铸名剑‘断水’,取挥剑断水水不流之意。而此剑意似流水,赫赫寒意烟笼其上,大约只有古剑‘断水’差可比拟。”


周贵妃赞赏道:“不错。”说着将长剑还入鞘中,“这柄剑当真像极了升平长公主。”衣袂一动,身上的浅绿桃花暗纹如水光潋滟。直到此刻我这才发现,她穿得和启春一样单薄。她拿起小几上的空白信笺,细细折好装入封套,一面说道:“升平长公主不同于如今的小公主,她不喜娇养,更不喜被拘在深宫。想必朱大人也知道,长公主因私出禁宫,在漱玉斋思过。又因婚姻之事,与陛下赌气。”


我点了点头。周贵妃又道:“寻常开导劝服不了这柄利剑,当下之计,唯有请朱大人拿着这封信去,谎称是宫外来的,或许得见长公主。长公主若肯见你,你便将本宫的话传给她。其余的,朱大人斟酌着说罢。”


竟然要用一封空白的信骗开漱玉斋的门。沉闷数日的心如湿封的泥土,萌蘖出暗笑的花。这样一封空白的信,亟待我去填满。真真假假,又有谁知?


我按捺住窃喜,问道:“不知娘娘有何嘱托,臣女定当转告长公主殿下。”


周贵妃道:“只有一句话请朱大人代为转告。不恶吴起杀妻[74],但讥张敞画眉[75]。”


话中深意,我全然知晓。然而我仍是忍不住问道:“只是这样一句话,娘娘为何不能亲自去说?”


周贵妃叹道:“长公主恼了本宫了,我便是拿这封信去,她也未必肯信。还是朱大人去比较妥当。”


我恭谨道:“臣女谨记。但若是长公主识破臣女,又当如何?”


周贵妃叹道:“若再劝不住,只好由他们去闹,此乃天意,不干你事。”


正说着,宜修进来道:“太后驾到。”周贵妃与我连忙离席恭迎。太后眼下一片淡淡乌青。


周贵妃恭敬道:“儿臣已向朱大人一一说明。”


太后澹然道:“那就好。宜修,你亲自送朱大人前去漱玉斋。”


在济慈宫用过早膳,我揣着那封空白的信,出了东后门向北走。重华门外是已经修缮一新的历星楼,只待开了春,慎媛就要从粲英宫迁回去。历星楼西面便是漱玉斋,但见一段粉墙围着一座巍巍大厦,墙体和门楼漫布枯藤。愈生愈密,绵延不绝。芳馨笑道:“这漱玉斋到了夏日,便是一处藤叶茂盛的所在,看着就清凉。”


门口站着两个内官,见来人是太后宫里的,忙向两边一让。宜修道:“奴婢就不随大人进去了,免得坏事。”宜修是太后的侍婢,长公主若看到我与宜修在一起,多半不会见我。我点点头,吩咐芳馨也留在外面,只带了红芯进了漱玉斋。


一个年长的执事宫女将我迎了进去。迎面一排凤尾竹,权做影壁。冠如雉尾,飘展如翼。竹后是一方小小的园林,山水石亭,乔木花草莫不齐备。两翼长廊直通主楼二三两层,中间各有一处平台。八角玲珑顶垂下几串白瓷风铃,微风漫过,玲玲轻响。


沅芷在楼上望见我们,忙沿左翼长廊奔了下来。见是我,不禁一愕。沅芷本来丰腴,半月不见,乍然消瘦,往日的明丽与骄傲仿佛全被掏空,连看人的目光亦闪烁不定。她无意请我进去,只是勉强笑道:“朱大人驾临漱玉斋,不知所为何事?”


二楼的东厢开了一扇窗,升平长公主披衣散发,在窗前冷眼观望。我笑道:“玉机是来向长公主殿下请安问好的。”


沅芷见我身后只有红芯一人,不禁失望:“殿下说了,谁也不见。”长公主与皇帝僵持,奴婢的性命便如在火上慢烤,在油中煎熬。沅芷自然盼着济慈宫来人劝服长公主,而不是我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官。


我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有宫外来函,殿下也不肯见么?”


沅芷一怔:“奴婢这就上去禀告殿下。”


沅芷走后,我仍在原地等候。但见左手边是一个玫瑰花圃,右手边是一带清流环绕着一方山石。玉茗堂前种了广玉兰与桂花树,还有芭蕉、兰花、秋海棠等我叫不上名字的植株。西面是一架秋千,木架上缠满了绿萝。


仰面看时,正遇上升平长公主探寻的目光,三分锐利,三分怀疑,三分冷酷。青春娇艳如雾散去,绽露宝剑锋芒。


听闻太祖的长女安平长公主高思谨谙熟骑射火器,性情亦似太祖坚毅。太祖颇为宠爱,常叹这个长女不是男儿之身。后安平公主随胞兄废骁王高思谏谋反,死在隆隆炮火之中。太祖的次女便是熙平长公主高思语,心思深沉,阴重不泄。如此看来,周贵妃将太祖的yòu_nǚ 升平长公主高思诗比作名剑“断水”,倒也贴切。


不多时,沅芷又下楼道:“请朱大人将信件交给奴婢,殿下要看过了才决定见不见大人。”


我示意红芯揭开手炉盖子,一面从锦袋中拈了一块素炭出来,一面笑道:“殿下若不肯相见,那玉机只好将信焚毁,免得落人口实,大家都不干净。”说罢将炭往手炉里一抛,仍旧扣上盖子。


沅芷忙道:“奴婢再去请示殿下。”须臾回转,“殿下有请。”说罢引我进了玉茗堂的西厢。只见升平长公主端坐在南窗边,几个宫人捧了铜盆沐巾、头油梳栉等物站在一旁,一个年长的宫人正在铜盆中浣手。


沅芷道:“殿下,朱大人来了。”我忙上前行礼。


升平睥睨道:“信呢?”


我将信双手奉上。升平自沅芷的手中接过信,那一瞬的酸楚与期待令人动容。似有灼灼春意自她眼中骤然迸发,天地间所有的生命力都凝聚在指尖与信笺欲拒还迎的一触中。然而她被骗了。寒风席卷生意呼啸而去,留下过度勃发的狼藉与颓败。


升平将信笺和信封对着阳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仍是一无所获。希望燃烧后仅余绝望的灰烬,催人欲狂。升平大怒,将信封和信纸抛在我的脸上:“朱大人这是何意?”


苍白的信纸轻若鸿毛,拂在脸上微微地痒。就算写满了情话,依旧也只是微微地痒。然而这难以分辨的重量,足以令春来秋去,星月轮转。我微微一笑,上前捡起信笺,仍旧折好了放回信封:“殿下息怒,来人确有信带给长公主。是个口信。”


余烬中的希望情愿被再次挑起。升平还只涂了一半头油,便命众人都退了下去。晨风送来水仙花的香气,与头油淡淡的茉莉花香混在一起,令人欲罢不能。我轻声道:“采薇妹妹托我转告长公主殿下——”


听到“采薇”两个字,升平周身一颤,双目霎时间又有了光彩。我本想将那撕毁的信念给她听,迟疑片刻,终是吞声。遂改口道:“采薇说:我很好,请放心。”


升平等了好一会儿,亦不闻有下文。余烬中的希望再次泯灭,数遭反复令人疲惫到无力反抗。“便只有这些?”


我垂头道:“只有这些。”


升平叹道:“只有这些也已很好。多谢你。”


我又道:“周贵妃命臣女捎句话给殿下:不恶吴起杀妻,但讥张敞画眉。”


升平冷哼一声:“她还说什么?”


我恭敬道:“娘娘只说了这些,再没有了。但臣女尚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升平道:“看在你为采薇传信的分上,准你说一句话。”


我欠身道:“谢殿下。人三日不饮或七日不食,便会死去。殿下万金之躯,富有四海,又正当大好年华。何事如此倔强,偏要忤逆圣上?”


升平笑笑:“朱大人年纪还小,不会明白的。”


我亦一笑:“臣女知道,殿下向来不将这天家富贵看在眼中,便如太后宫中的那柄绝世好剑,任何富丽繁杂的妆饰都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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