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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节

  匪将

兰氏摸着凸起的肚皮也委婉道:“小叔子确实是个有主意的,难免有些执拗,一旦认下了决定,即便是小到让他换双碗筷这样的事,旁人也劝不了他改主意。”闻筠是陈令大姐,与他感情好,和席香关系也甚好,说话就比这婆媳三人直接许多了:“你和我三弟相处时间不长,你不知他脾气有多坏,那就是个混账小子,嫁给他不是个好选择,你要考虑好了别坑了自己一辈子。”众人你一言她一语,话里话外都在数落陈令的不是,席香听着不禁有些失笑,心中同时也一暖。这一家人显见都是真心待她,视她为家里人,才会叫她慎重。若换了别人家,遇到儿女婚事,只有夸得自家孩子天上有地上无的份,哪会这般埋汰。但她们终归是陈令的家人,不管如何埋汰,都算是自家人说笑呢,席香一个外人,若是附和她们,那就太失礼数了,而长辈说话,她也不好开口驳辩,便只好抿嘴笑笑不语。好在老夫人等人也只是将自己态度说出来,并不是要席香表态,这话提过了,知她听进心里去了,便也止住了话头,转而仔细叮嘱她远赴桂州顾全自身。“你这一去又不知何时再见,镇守边关少不得跌打损伤,我厚着脸皮叫人进宫管太医院讨了些伤药,你拿去备着。”撇开未来孙媳妇这一层身份不提,席香本就很投老夫人的眼缘,知道席香要上门,便连夜打发人进宫讨药了。老夫人说着话,朝身后伺候的添福使了个眼色,添福便会意,捧着个木匣子躬身近席香身前。宫里太医院配的药,自然是好的,寻常人哪能得用。这是老夫人一番好意,加上伤药也确实有实用,席香便没有推却,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同老夫人道了谢。老夫人起了头,侯夫人自然也不会没备礼,且也不小气,一出手就是三千两实打实的银票。“你人在边关,用不着华服首饰。这钱你留着,若是军中粮草短缺,还能买些粮来吃。”侯夫人说着便亲自将一叠银票塞到席香怀里。席香着实惊了一惊,没想到看似如此风雅的侯夫人竟是如此率直画风。兰氏送了两件厚实的大氅。显然是想到军中操练,席香向来早出晚归,更深露重,难免风寒,因而送这大氅倒是十分实用,同时没有压过老夫人和侯夫人的风头,可见心思巧妙。席香与兰氏不熟,但这件大氅比起老夫人送的太医院伤药和侯夫人送的三千两银票,实在是不算什么贵重之物,她不好推却,便也受了下来。到了闻筠,却有些神秘兮兮,她送了几本书,书封素雅,未着一字,不知是话本还是人物列传,偏还不让席香打开一看,只道:“总归是你用得着的,去桂州路途遥远,你路上再看也不迟。”老夫人以为她送的是兵书,不禁笑骂她道:“就你这脾性,也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兵书,仔细上头写的尽是些歪门邪道,没得误了人!”闻筠只摸着鼻子笑。老夫人转而朝席香温声道:“丫头,你既要赶路那便不留你用饭了,趁着现在天色还早,就上路吧,切记要顾自己周全。”席香应下了。几位女眷都起身想送她出门,但老夫人身子年迈,兰氏又有了身子,侯夫人与闻筠倒是年轻体强,但她一个小辈哪能让长辈相送,忙婉拒了。最终,只由老夫人身边的添福抱着众人送席香的礼,与席香一道出门了。待离了老夫人院里,添福就悄声同席香道:“席将军,咱们三公子前些年确实桀骜了些,但自打识得您,脾气就收敛了许多,也会体贴人了。”远的不说,就说三公子养了那条白饭的狗,但凡三公子在家,总要带它在身边的,可因着席将军没了她养的那条大黄狗,三公子特意嘱咐下人将白饭看好了不许放在府里溜达,免得席香上门撞见了它会触景伤情。但这桩事,添福也是不敢在席香面前提的,提了怕席香想起养的十一会伤怀,回头自家三公子铁定要自己训一顿的。是以,添福便拿自己做例子,来证明自家三公子真不是老夫人等人口中形容的那般混账不体贴:“奴婢原是三公子院里的一等大丫鬟,去岁便已被三公子打发到老夫人跟前伺候了,其他小丫鬟也一并遣到其他院里去了,只留了两个负责洒扫的老婆子。这般行为,虽然三公子不说缘由,但府里上下哪个猜不出这是因为席将军您呢。”席香还真不知这一桩事,惊讶道:“你家三公子不必做到这份上……”添福笑道:“席将军磊落大方,想来不会怀疑三公子拈花惹草的,正是如此,三公子才会表明他的态度,让府里人知道您在三公子心里的位置,不敢轻看您,也能让府里心怀鬼胎的人绝了心思,咱们三少夫人的位置是她们肖想不得的。”说到这最后一句,添福的语气带些了咬牙切齿,显然这府里确有些伺候人的丫鬟对陈令生了点心思并且付诸行动了的。不过看添福的神情,应当是没成功。席香一直都知道陈令待她情深意重,但直到此时她才感受到陈令对她情意,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多更深。一时间,不由有些走神。添福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没有再多说陈令的好话,以免引起反效果。两人一路行至外院,正好得了消息的陈令从书房里出来,见席香出来,当即让招财去备马车,他送席香出城。可说是送出城,等出了汴梁城门口,陈令却又不愿下车了,赖在车厢里对招财道:“天色还早,咱们再送席将军一程。”招财只好继续扬鞭策马。别人的再送一程,顶多长至十里,在汴梁城外十里处的离别亭就停下不前了。陈令的这再送一程,却是长到了雍州。等他这一程停下,已经是三天后,招财稳稳将马车停在了雍州城门口,他交出路引给守城门的士兵盘查时,听见马车里的陈令扬声道:“横竖都到雍州了,不如再去一趟桂州罢。”招财忍不住仰天翻个白眼,见过男人黏着自家媳妇的,可没见过像自家三公子这么黏的。为了席将军,永安堂的事都撇下不管了,这要是叫皇帝和庄老将军知道了,说不准都要跳脚骂他。陈令不知招财腹诽,他此刻坐马车里,因一再舍不得席香送人至此,正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目光在马车里飘来飘去,最后落到闻筠送的那几本书上,好奇心顿起,伸手去拿过来翻看:“我大姐那人向来不爱看书,怎么突然送你书了,这什么书……”话还在嘴边没说完,陈令翻书页的动作一顿,只见他目光直直落在书页上,不知看到了什么,面色瞬间便涨得通红。席香见状想凑过去看书中内容是什么,不料陈令猛地合上手里的书,不敢看席香一眼,夹着书逃也似的蹿出了车厢,朝已经驾车进雍州城的招财喊道:“停车停车,我忽然想起有事找二哥商量,你送席将军回桂州罢。”说完,不等招财停稳马车,陈令便跃下去,身形看起来十分狼狈地快步走了。招财惊道:“三公子,小的送你过去啊!”但为时已晚,陈令已经混迹人群中溜远了。车厢里的席香也同样惊疑不定,不明白为何陈令看了一眼闻筠送的书就突然离去。好在陈令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带走他手上的那本书,还剩下几本放在马车里。席香便拿起来其中一本,翻来一看,目光落在书页上,顿时就明白陈令为何这般落荒而逃了。闻筠送她的这几本书,不是兵书,而是春宫册子。第091章席香回到桂州,先去了军营。招财确认她进了营中后,这才调转马头,又驾着马车回雍州去找陈令了。军中将士得知席香去汴梁非但没有被降罪,反而升了官,既意外又惊喜,纷纷朝后勤处叫嚷着晚上加肉加菜备酒,要替她庆祝一番。后勤处如今归高仪管,因张南的关系,军中好些原来是张南部属的将士对高仪都很是尊重,由高仪管后勤处,远比其他人更适合。得知席香平安归来,高仪心中也高兴,一改往日抠唆作风,宣布当天晚饭加肉,除了酒是万万不能沾之外,任凭军中将士随便吃。这一消息传至军中将士耳里,都欢呼雀跃不已。大梁国库不充盈,平常军中伙食供给,都是馒头配咸菜,只有每月初一和十五才能沾一两块肉吃。如今能放开肚皮吃,众人喜得龇牙咧嘴,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冒着幽幽绿光。有机灵的,还偷偷把碗里的肉藏起来,打算留到隔日吃。席香和穆瑛、高仪同在军帐中用食,听闻在头众人嬉笑吵闹声,高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瞧瞧这都把人饿成什么样了。”浴血奋战守卫大梁河山家国的是他们,到头来却连块肉都吃不上。穆瑛听了也颇觉心酸,别说那些七尺男儿们了,就连她与后勤处的一众女兵们馋肉都馋出了一股狠劲来,每月初一和十五,与男兵们抢肉吃时,气势和速度不输他们半点。“不过咱们这样已算是好的了,如今大梁还有许多百姓吃不饱的。”穆瑛也是个知足的人,虽每月只有初一十五才沾一点荤腥,不如以前做土匪的日子鸡鸭鱼肉吃得上,但军中的这碗饭她吃得踏实,觉也睡得安稳。如果让她来选,她还是宁愿每日吃馒头就咸菜。席香原本想夹肉的筷子在空中一顿,转而去夹边上那盘青菜,方接过穆瑛的话道:“以后会好的。”只要边关太平,用不了五年,大梁就能缓过来了。高仪与穆瑛同时点头应了一声,随后谁也没有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吃过饭,席香带兵去巡查了一遍城里城外的布防,确认没有问题后方回到她在桂州的住处。杨清韵早已得知了她回来的消息,候在家中等她时,拿起针线纳鞋。席香进屋时,杨清韵手里鞋子正好收了线。杨清韵抬起头,朝她温柔一笑,拿起篮子里另一只鞋,一起递过去,道:“回来得正好,你试试尺码可否合适。”这是一双布靴,鞋底厚实,席香将侯府等人送的衣物匣子都放到一旁,接过杨清韵手里的那双布靴换上,大小长短正好,很合脚。她踩在地上严严实实地走了几步,既舒服又轻巧,可见这鞋是费了很大一番心思的。“这靴子是你去汴梁后起针的。”杨清韵低头看席香走路,企图从她走路的姿势中看出这靴子的不足来,“你走得匆忙,我也没来不及问你脚尺寸,便拿了一双你的旧鞋来比对。”“大小合适,让您费心了。”席香脱下来,将布靴收好。这样的布靴,她儿时就见她爹穿过。那也是她娘亲手做的,说是军中操练辛苦,脚上得有一双好鞋才行。杨清韵闻言,笑容微舒,语气嗔怪地道:“你这是什么话,当娘的替你做一双鞋,怎么就费心了。”她说着,起了身,将针线放好,转而又朝席香道:“我炖了鱼汤,在锅里温着,我去给你盛一碗?”虽是问着席香,可不等席香回答,杨清韵已扭身去了厨房。过了片刻,果然端了碗鱼汤进屋,递到席香碗里,亲眼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喝汤,方露出宽慰的笑容,低声絮絮叨叨:“你去汴梁才几日,人又瘦了不少,想来你在汴梁的日子也不舒心。趁着眼下这阵子太平,你仔细养一养,以免日后劳心劳力的事多,你没精神应付。”席香在汴梁的情况,传不到杨清韵跟前。她挂心女儿,可也有分寸,知道席香如今身份敏感,她一介妇人不能到军中去打探女儿消息,每日就在这一方宅子里缝补纳鞋,好在穆瑛每隔三两天送来女儿在汴梁平安的消息,心里方能安了些许。半个月下来,她自己也清减不少,已然不复在西戎王宫时那般姿容焕发。席香一碗鱼汤喝完,杨清韵仍在一旁念着让她修养身息,从吃食到住行,全都替她操心上了。席香安安静静的听着,也不嫌烦,时不时还应一声“好”。于是杨清韵免不了又唠叨了许多。等她回过神,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席香仿若未觉,仍是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杨清韵不由大窘,想起席香如今已非昔日那个顽皮小女孩,而是一个能为一城百姓撑起天地的大将军,不由脸色一红,“瞧我这嘴,你如今已是大将军了,还有什么不懂的呢。”席香摇摇头,道:“平常没人会给我做鞋,也不会和我念叨你说的这些。”想来是她平日作风太过于强势,又或者是她少言寡语惯了,像这类的闲话家常,众人都不会在她面前提,更别说和她唠叨了。也就穆瑛,从小爱缠着她,会同她说些少女心事。这陈述事实的一句话,落入杨清韵耳里,脑中不自觉浮现出女儿孤零零一人看着别人阖家热闹无人关切她的场景,当即心下一酸,自觉亏欠了女儿许多,又是羞为人母又是愧疚道:“是我不好,我当初不该离开你的。”席香一怔,此时杨清韵已经红了眼眶,别过头低声道:“若是我在你身边,你就不会这么辛苦了。”有母亲在身边护着,哪家的闺女儿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怕是寻常人家,只要母亲在,那都是能无忧无虑长大的。杨清韵想起穆瑛和她说过席一鸣过世时席香一人血洗老虎山头的往事,又想起她一身血从西戎回来,心下愈发难过起来。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家强悍至此,无非是因为身边没有能护着她的人了,只能逼着自己强势。“都是我不好,当初我不该抛下你的。”杨清韵声音难掩哽咽,她的女儿无依无靠过着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时,她却在西戎王宫穿金戴银,这心啊疼得像被人剜了一块似的。眼看杨清韵因愧疚自责而愈发难受,席香轻声道:“阿娘您不必自责,当年那样的情况,不能怪您,那些年我和爹一直都以为你不在了。你还活着,还给我添了个弟弟,对我而言是恩赐。”顿了顿,席香伸手紧紧握着杨清韵手,“我一定把弟弟接回来。”提起杨钩,杨清韵刹那冷静了下来。自己养的儿子是什么性子,杨清韵再清楚不过了。在西戎时她还没回过神,但到现在,她已经明白自己之所以能顺利离开西戎儿子却落下了,恐怕都在儿子的算计中。既然全是儿子的算计,那他留在西戎想必是性命无虞。“你弟弟的事,你不必操心。”杨清韵反握紧席香的手,生怕女儿为了儿子又冒险去西戎,不放心的一再嘱咐道:“他若有心,不必你去接,自会有办法与我们团圆。你如今身负重责,眼下最该操心的,反而是西戎那边会不会什么异动。”与西戎王相处十几年,杨清韵也十分清楚西戎王的性格,她是西戎王的宠妾,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西戎王必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席香点头道:“回来之前我已去巡查了一遍城防,我不在桂州这些日,并未有什么不妥。”杨清韵道:“无论如何都谨慎些为好,这一城的百姓身家性命都在你手里,你食民之禄,便要对得起他们,守好这一方家园。”席香应了一声是。母女两人如此这般叙着闲话,都是杨清韵在说席香在听,直至天色已暮,杨清韵方止了话头道:“看我这记性,忘了你一路从汴梁赶回来,奔波劳累,还要听我唠叨,热水已烧好了,你洗漱早些歇息罢。”她说着,便想去接过席香手里的空碗,席香道了句:“我去洗。”便起身去厨房洗碗了。杨清韵只好将她回来时带回来的侯府诸人送物件抱起来,想拿去她屋里放好,不料才走了几步,怀中却掉了本书到地上,露了半页暧昧出来。杨清韵弯腰捡书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在那半开的书页上,神情从一瞬间的不敢置信到震惊,最终变得恍惚茫然起来。待席香洗完碗后进屋,便见杨清韵端坐在屋里,背脊挺得笔直,一动不动的,屋里没点灯,光线昏暗中看不清她的神情,只隐约看着似在走神。“阿娘?”席香唤了一声,将屋里的灯点上,再转头看向杨清韵,却发现她压根儿没有在走神,而是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看。席香心头浮上些许怪异感,迟疑的又喊了一声:“阿娘?”“嗯。”杨清韵点头,面部表情绷得很紧,看着十分严肃,仿佛要说什么天大事一般,沉吟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寻常姑娘像你这个年纪的已经当娘了。”顿了下,杨清韵接着道:“你如今位列将军,不必像寻常姑娘那般到了年纪就嫁人生子做个在家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但也不能够因整日身处军营,就跟那群军痞子一样放浪不羁。”“……放浪不羁?”席香张了张嘴,想要辩驳,杨清韵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一脸严肃地道:“你和那陈三公子,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都心中有数。你从汴梁回来,怎么不见那陈三公子跟你一道回来?”席香闻言心中怪异感愈发强烈,但还是诚实答道:“他送我到了雍州,说有事与他二哥商量,便让随从先送我回桂州了。”杨清韵眼中露出一丝满意,“那位陈三公子肯为你不顾性命去西戎寻你,能容你抛头露面,整日在军营中与一群军汉子一道也不介意,可见是对你情深意重,你切不可三心二意尽做些荒唐事,辜负了陈三公子。”席香可算明白心中怪异感因何二来了。眼下母亲这模样,与别人家老父亲拎着自家出门花天酒地的儿子训完话后苦口婆心地劝要对儿媳好一般无二。可好端端的,母亲为何会觉得她辜负了陈令?以及她好像没做什么荒唐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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