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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陈滩旧梦

林瑯在松软的被子里伸展了一下渐渐恢复力气的手脚,突然察觉到自己方才似乎做错了什么。睡一阵醒一阵地捱到了傍晚时分,林瑯终于爬出了被窝。虽然烧已经退了,可大约是一直都没有进食的关系,身体还是有些虚弱。之所以一直躺着不出门,一是因为实在无事可做,二则也实在是不想出门面对有关于陈滩的一切。可腹中空得难受,五脏六腑似乎都已经揪在了一起,只得穿好衣服出了宅邸。一出门便被胖姑堵上,她伸手道:十文钱!林瑯搞不懂状况:啥?十文钱。你欠我的。我怎么欠你了?胖姑环抱着手臂翻着白眼:你因为不盖被子染了风寒。昨夜玉树哥大半夜挨家挨户敲门替你找被子,刚刚好我有富余的,才能匀你一条你可别不认帐!林瑯眉头一皱,可也没话说。从腰间的钱囊中摸出十文给了胖姑,转身便走。走了没几步,便又听到面摊王叔在向自己招呼:林公子,来吃面!林瑯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再去寻别的吃食,便走向了面摊。只见最外侧那张桌子前,坐着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林瑯心生嫌弃,捏着鼻子绕到另一端,边向王叔抱怨道:怎么什么人都招待?林瑯这厢话音刚落,那小乞丐就抬起了头,露出额发下乌溜溜的眼睛,瞅了一眼林瑯。都是苦命人,能帮一顿就帮一顿。王叔说着,先端上一碗乌漆漆的药:也到时间了先把药喝了再吃面。林瑯皱着眉头:这是什么药?昨天你病了,大夫给开的玉树说家里没锅碗瓢盆儿,我就说先帮着你熬一下药。大夫叮嘱了每日酉时喝,这不时间也差不多了,正准备给你送过去,你自己就先来了。林瑯心里倒是暖和了起来,渐觉无论是那个偏爱着唐玉树的胖姑,还是眼前这个卖面的老鳏夫,都变得没那么讨厌;这镇子地方虽破,可人心其实都还挺好的。思索着,便趁热喝了药:谢王叔了一副药下肚,身体也变得舒服了许多。阳春面也适时被端了上来,只听王叔关切道:给你多加了姜丝,驱寒。年纪这么小,一个人出门在外的,没人照顾都什么天气了还不晓得要盖被子?林瑯皱着眉头:买不着啊!这破陈滩,都没个卖被子的地方。死脑筋!那玉树不就给你找着了?王叔笑道:看你也是没自己打理过日子的贵公子,咋不在家中享福,一个人跑出来了?林瑯吞下一口热腾腾的面,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想做买卖,我爹不让,偏让我去读书考功名前几日大闹了一场,就溜出门来了。不能在金陵待,好歹也去个别的地方吧?姑苏,扬州,要做买卖,哪儿不比陈滩好?你以为我愿意来这儿啊?林瑯没好气地说道:这不姥爷留给我一栋宅子吗?本是打算前来变卖了,当做生意的本儿,哪想知却被一个骗子给占了?别这么说玉树,事情可没拍板儿呢王叔知道林瑯和唐玉树两人看不对眼,便赶紧转了话题:你想做什么买卖?没想好呢。没想好?王叔告诉你,无论计划做什么,这营生总是要自己喜欢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欢啥,咋做得成?啰嗦被王叔点到死穴的林瑯反呛一句:还用你一开面摊的教我?我可是走过丝路的人!呛是这般呛过了,可心里却明白,自己着实是被王叔的教诲打着了痛点。话说过了酉时,这厢正巧唐玉树也下工。打远便看到林瑯坐在面摊上大快朵颐,唐玉树径直走了过来,先和王叔叫了一份阳春面,便坐在了林瑯同一张桌子旁:今天早上的事是我不你不能在这里吃面!林瑯下意识地抵触唐玉树。唐玉树摸不着头脑:可是王叔这里便宜又好吃。那你不能在这张桌子上吃!唐玉树觉得林瑯不可理喻,也不想多纠缠,站了起身换到了另外一张空桌上。瞅着桌上还剩的大半碗面,向王叔打趣道:第一次见有人吃王叔做的面,还能剩下的。王叔听了夸奖,笑得开怀:刚有个小乞丐来讨饭,我顺手给下了一碗面。许是吃不惯吧小乞丐还挑食?唐玉树笑道。林瑯那厢吃了个大饱,站起身来边说着结账,边摸自己的钱囊。王叔伸手等了半天,却见林瑯突然脸色煞白瞳仁急缩:我钱囊呢?王叔还在那边安慰林瑯:别急,一个囊子嘛林瑯却近乎咆哮地喊了起来:里面有一百两一百两这三个字让整个喧闹的财神府市集突然安静了了下来。须臾之后,只听一声拍案。唐玉树站了起身:方才那小乞丐呢?☆、第五回第五回假张骞无端遭训斥傻顺儿有心捉玄机跟在唐玉树身后边大呼小叫着站住别跑,足足追了有一刻钟,终于在一个死胡同前停下了脚步。林瑯也顾不上平日里那副贵少爷的排面,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墙喘着气翻着白眼。小乞丐已然无路可逃,躲在胡同最深处的柴火堆下铁着一张脸,冷冷地盯着步步逼近的唐玉树,一言不发。把钱囊交出来!小乞丐并不照做,攥着钱囊的手因紧紧用力而微微发着抖。唐玉树左手抱右拳,捏得骨节咯咯作响,作势想要吓唬那孩子乖乖就范:我就晓得事有蹊跷讨来的饭都不肯吃完!哪知那小乞丐丝毫没有畏惧。在唐玉树距他不到两丈远时,突然跃起身来,从身后的柴火堆里抽出一把镰刀,横在面前:别过来了!我会武功,仔细伤到你!这个突然的举动和言辞自然没有吓到曾身经沙场的唐玉树,倒是生生让林瑯一阵激灵。虽说那镰刀上锈迹斑驳早已钝敝,可想也能想到那一把敲在脑袋上的后果。方才剧烈追逐之后林瑯还没缓过来气力,过度喘气致使嗓子眼儿里一阵生疼,却还是连滚带爬地撑着墙站起来,扯着嗓子道:别别别别犯傻!你抢钱被抓最多只会被关而已,杀人却是要掉脑袋的!这番利害分析并没有撼动小乞丐的心思。只见那比唐玉树矮了大半个头的孩子,眼中全无恐惧之色,反而背向绝路,迎着唐玉树缓缓地迈出了步子,姿态活像一场血腥猎捕前,谨慎度量算计的野狼。从小生长在大院高墙之中的林瑯从未见过这等场面,被吓得只觉脚下发虚,顾不得被窃重金之恨,下意识地转身就开溜。溜出了半步又跌跌撞撞地转了回身,伸手想拉唐玉树的胳膊一起溜。却不料扑了个空。只见唐玉树迅速地冲了上去,在与小乞丐咫尺距离之时一侧身体,同时用极快的速度便欲牵制对方握着镰刀的手臂。可那小乞丐也身手高明,轻轻将身一躲,须臾间把镰刀换了只手,反握着刀头处用镰刀的木柄向唐玉树的右肩处猛然劈下。猝不及防地见识了这几下你来我往的过招,林瑯魂儿都飞走了一半。往日里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的桥段,此刻竟上演在自己面前。林瑯就地站着也不是逃开也不是,急得团团转。焦急间,只见唐玉树伸手握住了那小乞丐劈下的木柄,脚下似打滑一般,整个身子向后倒去。林瑯一声惊呼将将从喉头发出时,却又见唐玉树脚下虚空一扫,重重踢在了小乞丐的胫骨处。这一脚让小乞丐失了重心,跌倒在地。握着镰刀的手松懈了力气,被唐玉树迅速夺下。接着唐玉树反身一个打挺站起,将镰刀逼在小乞丐面前三寸处:把钱囊交出来!林瑯差点儿没忍住,要替唐玉树鼓掌助威。接过唐玉树抛来的钱囊,林瑯吊在胸口的那场气才顺利呼了出来。见小乞丐已然受困在唐玉树的压制之下,林瑯迅速藏起了方才手脚发软站不住身的怂样,整了整衣领阔步走上前来,壮着胆子道:年纪轻轻有手有脚,身手还这么麻利,为何要行窃?虽是战败,小乞丐依旧铁着一张脸,简短作答:缺钱。谁不缺?林瑯把钱囊仔细地塞进了怀中:起来随我去公堂!不去!小乞丐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嘿你这小孩!林瑯气不过,伸手便要去扯对方的肩膀,却被唐玉树拦下。只见唐玉树将镰刀远远地丢回柴火堆里面去,蹲下身与那小乞丐四目相对:你方才没有用刀锋对付我,而是用木柄瞄准我的巨骨穴打下,为啥子?林瑯实在不解唐玉树何必与一个小偷啰嗦,正要发作却见那小乞丐扭过脸去:图钱不图命。抢这一百两银子要做啥子用处?一百两?!唬我呢?那囊子总共也没二两的分量,里面拢共能有一两银子也算多了。胡说什么?林瑯质问:银票没见过吗?我!急着辩解于是第一个字还是中气十足地脱口而出,但接下来的话却因自己也羞于开口而语气微弱了下去:我是没见过。唐玉树倒是不解:既然你估摸里面拢共能有一两银子你还那么拼命地抢?就差一两小乞丐没好气道:缺钱埋我娘。得知原因的唐玉树愣了一下,转头望了望林瑯。只见林瑯的眼色较先前少了几分怒意,却依旧是拧着眉毛板着脸:不管什么原因,留着公堂上说吧!见林瑯如此强硬,那小乞丐也不再撑着了,起身就地跪了下来磕了个头,虽是在求饶可语气却一如既往的生冷:钱已经还给您了,求您别再带我去见官了,如今我娘过身已有三日,尸身还在村头破庙里等着,再不埋听罢林瑯半天没说出话来。隔了半晌的安静后,林瑯从怀中将钱囊再度拿出来,摸了一两银子丢在了地下。虽然心头不好受,可性格所致,即使是施舍恩惠也不肯摆出柔和的脸色。只斜睨着那小乞丐,高高昂着下巴:就姑且饶了你这钱拿去。蒙受了意外的恩惠,那小乞丐激动地发着抖,十分郑重地磕了俩个响头:小人是十三里外烟塘镇人,姓陈名逆句句属实,两位公子皆可核查只是今日小人行窃之事实属无奈,望两位公子顾我个体面,别向邻里声张待我回乡葬了家母,日后定会来报答!说罢,捡起了那一两银子便起身迅速跑掉了。这场震撼教育着实让这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望着那小乞丐跑走的背影,林瑯迟迟没办法回神。倒是唐玉树长舒了一口气,像是解决了什么小麻烦一般,轻描淡写地拍着手掌上的灰,带着几分笑,对林瑯道:看你明明就不像牙尖儿的人嘛!牙尖儿?林瑯应声转回头来,又迅速换上了一幅平日里面对唐玉树时的怨怼表情:什么意思?唐玉树翻来覆去才想到同义官话:刻薄。林瑯冷哼一声:本来就不是。要嘚要嘚,不是不是唐玉树苦笑着顺毛捋下,接着叮嘱道:以后别随身带这么多银子了,下次再丢了我可就不不用了林瑯打断了唐玉树的啰嗦。原本该有的一句谢谢本就死活说不出口,这下还以为遭到了唐玉树的抱怨,林瑯语气冷冷:下次再丢就是我自己活该,用不着你辛苦帮忙!不一定在你跟前几个字被林瑯突然爆发的小性子生生堵回了肚子里,唐玉树挠了挠眉毛,却也觉得自己没多大必要为自己的本意做辩护。哪知林瑯这厢越想越气本来被偷银子的人是自己,事后被叮嘱被责怪的人也是自己,索性从钱囊里摸出几块碎银稀稀拉拉地丢在唐玉树脚边:这些是你帮我追回银子的辛苦钱,别多话,拿了走人被偷的是我,还轮不到你教育我况且,偷就是偷!一分也罢,一栋房子也罢没有区别。本来还以为这次事件之后,林瑯对自己的敌意会不再那么强烈。可听得他这言语之中的尖锐讽刺,唐玉树脸上的笑意却也渐渐消散。憋了半晌脸都红了,只小声辩出了一句:我没偷。伪造官家派遣公文,入狱也是要杀头的。我没伪造。那就等着瞧吧,反正两个月后见分晓。要嘚。要什么?唐玉树没多解释,捏着吃痛的手,也没管脚底下的银子,兀自默不作声地走开了。站在原地望着这个宿敌离去的背影,恍惚间定睛才发现唐玉树右手的虎口处,伤口的血红彤彤地流了一大片。也意识到自己的乖戾已然过分得无以复加,于是一种不舒服的情绪在心头恣肆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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