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8
五年后。经历不长不短的时间磨砺, 云城的建筑更加老旧, 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又一栋高然耸立的大厦和楼盘。房产业在其他城市越发不景气, 开放商不肯低价抛售，市民一等再等。反观云城, 似乎凭着这一块大蛋糕发展得越来越好，也带动其他服务业，甚至连环保都更上一层楼。这是朝阳回来后的第一个感受。整整五年，他没回来探望过，电话寥寥无几, 每次都以忙碌匆匆挂断。然后一个人仿佛在人间蒸发了似的。朝阳下飞机后, 看见炸开锅的同学群里，信息一条又一条。【上次我看见一个老同学从售楼中心走出来, 全款买了房，云碧新区，两万一平，物业死贵。】【卧槽，大佬牛逼。】【我特么还欠花呗钱呢, 这货居然飞升了, 看不出来啊小老弟。】平日里，同学群如同死水一般, 但要是有人挑开话题, 便源源不断几千条信息。同学们一旦从群里冒泡出来，就会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个问题。就在大家津津乐闻时，一个二百块钱的红包降落, 顿时一抢而空。【666。】【金姐也发达了。】【再发一个呗。】几个最活跃的人不断地夸赞着。没多久，发红包的人幽幽地冒出一条信息：【我结婚了，后天凤凰大酒店，江南小筑厅，大家来捧个场呗。】群里沉默了。一个红包至少一两千，对于毕业几年的大学生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何况，你我人生地不熟的，上学时没说几句话，怎么一开口就是要份子钱？坐在出租车上的朝阳手指划过屏幕，看着群里的信息。气氛真实地静下来，大家都潜水了。平日里很少用手机打字聊天的他，在上面扣了几个字，然后发送出去——【你是谁？】潜水员们：【……】大哥你确定不是来砸场子的吗。班级群里统共就那么点人，名字写得那么清楚，这才过了几年，你怎么连班里最嚣张跋扈的小太妹都不认识了。不认识就算了，你也不能直截了当地在群里问啊。人家还追过你呢，你这样说话，不尴尬吗？同学们怀揣着差不多的心思，继续默默潜水。【朝阳，你现在选择性遗忘了吗？】那位被同学们称为金姐的倒是一点都不客气，【好歹我们像是一场，老同学的婚礼都不愿意来了吗。】选择性遗忘……朝阳盯着这五个字，良久没动静。人的大脑会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对身体做一些有利的反应，比如刻意忘记不开心的事情，及时转移注意力。路程还有一段时间，他闭上眼睛，放开手机，阖眸养了一会眠。“小伙子，你手机响了。”前方的司机提醒道。朝阳淡淡瞥了一眼，看着手机上和自己只相差一个字的名字，唇动了动，指尖在屏幕上停留，又放下，最终放任铃声想到最后。嗯，他不仅是选择性遗忘。他都忘了自己要忘记一个人。第二遍铃声响起的时候，朝阳接通了，传递到那边的只有浅浅的呼吸声。“下飞机了吗，有没有地方住？”久违的，熟悉的女声。朝阳没说话。“王富贵找了个女人过日子，你要是回他那里住的话可能不太好。”朝乐陈述道，“估计你现在也不想回爸妈那里住，你姐夫在二环有个公寓一直空着，要不你先落个脚？”“嗯。”朝阳淡淡应了声，然后把电话挂断。有点困。外面暖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把倦意掀到最顶端。手机又震动了声。是朝乐发来的短信。【没说清楚怎么就挂断了？】【你现在在哪，报个位置，我让人把钥匙送给你，总不能一直住酒店。】朝乐说得不错，他现在刚回国，确实没有合适的落脚点。王富贵那边，小女人多得是，他作为王家失散多年的独生子，恐怕得引来不少仇恨。姐姐真体贴。【发地址给我，我去你家拿。】朝阳看着自己发过去的短信，然后给出租车司机重新报了个位置，继续睡觉。朝乐的住处早在生完孩子后就换了。司家仿佛八辈子没见过女孩子似的，自从小孙女出生后，全家疼爱得不行，早早规划小孙女的以后，为了保证她有个开心的童年，不知是谁提出修个小城堡。提议提出来没多久，就实行了，地址选在校区附近的位置，用半年的时间盖了个德式城堡，除了精致复古的建筑，内含小型游乐场和大花园。朝阳下车后，很容易便找到目的地。辨识度太高了。小城堡比别墅大一些，尖形圆顶，狭小窗型和拱门，墙壁由深红色砖块堆砌，外面栽种紫藤，藤萝叶沿着墙壁向上延展，勾着窗户，绽放出娇艳的花朵。房门打开，一个穿着白底碎花裙的女人走出来，手里拿着两个遮阳帽，小的帽子给手底下牵着的小姑娘，大的给自己戴上。纵然是小帽子，小姑娘依然嫌大，巴掌似的脸被遮住阳光，黑亮亮的大眼眨着，穿着和妈妈同款的衣裙，皮肤白皙，瓷娃娃似的甜美。“妈妈，我什么时候能看见舅舅？”小姑娘好奇地问道。“应该快了吧。”朝乐看了下时间，有些担心朝阳会不会迷路，又觉得自己白担心一场，他自己一个人在国外生活那么长时间，不可能还和以前一样，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正说着，她们便看见白色栅栏外，有个高大的身影。这么久没见，朝阳的样子让人第一眼没认出来。肩膀宽厚了，个子也高了，不知是不是没吃好的缘故，面庞清瘦俊朗，眉眼深邃，和以前的毛头小子截然不同。姐弟两第一次见面，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倒是朝乐手下的小姑娘，抱着好奇心乐呵呵地走过来，“你是舅舅吗？”小姑娘声音甜美，像是夏天咬进嘴里入口即化的冰淇淋似的，又奶又糯。朝阳没带过小孩子，也不知道怎么相处，微微抿了抿唇，嗯了声。“你长得好高好漂亮诶，叫什么名字，要不要和我一起玩游戏呀，我的玩具很多的。”小姑娘自来熟地去拉他的手，但因为个子太矮，得踮起脚尖。脚尖刚踮起，不知道踩到什么，小姑娘身体前倾，险些要摔倒。后头的朝乐紧跟其后，也没能拦住女儿自来熟地勾搭小舅舅。朝阳拎小鸡似的把小姑娘拎起来，安稳放在地上，看着她粗心大意的模样，眉头蹙了蹙。“绵绵，你要是再松开我的手自己走的话，我以后不带你出来了。”朝乐着急道。司绵绵眨了眨眼，“哦……妈妈我错了。”认错态度良好，速度迅速，但不影响她下次接着再犯。“进去喝点东西再走吧。”朝乐把早就准备好的钥匙拿出来，“外面这么热，你歇一歇，待会我让司机送你。”“不用。”朝阳回答简单，接过钥匙后就走了。姐弟两没说上几句话，客套话和问候都没有。他刚回来，自然挺忙的，再加上人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缠着她的弟弟。朝乐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只知道自己挺担心他的。担心他以后过得不好。她操了老母亲的心。朝阳拿到钥匙后，在公寓睡了一天一夜，调整好时间差。他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出国前他有几个狐朋狗友，这几年没怎么联系，关系可能淡了许多。做了他三年老同桌的周煜打来的电话——“回来也不和哥们说声是吧，关系淡了，淡了啊，以后别来喝哥的喜酒……”房间窗帘拉得紧，周围暗得很，朝阳哑声地开口：“你有对象吗？”“么得，但是没关系，今晚金姐婚礼，她小姐妹多得是，哥一个一个的挑。”之前在群里虽然有不少潜水员，但不代表没人参加老同学的婚礼，尤其是那帮单身狗，琢磨着找机会脱单，说不定还能拐走伴娘。相比而下，朝阳显得那么地不同。在金碧辉煌的礼堂，宾客们穿着正式的西装或者礼裙，打扮精致隆重，曾经那些成群结队去厕所里抽烟，在篮球场上挥舞臭汗的男同学们，也在领口处把领带系得工工整整。女同学更是经过精心打扮，妆容精致，衣鲜亮丽，也不像以前那样冒冒失失。穿着白体恤和牛仔裤的朝阳，在庄重而正式的厅堂，显得有几分别扭，若不是那张压制同款男生的脸，恐怕这身简单的穿着会被扣上随意邋遢的头衔。老同学见面，没有多余的客套，周煜一个掌心拍在朝阳的后背：“真行啊哥们，女朋友让你这么穿出来的？”“没有女朋友。”“那是老婆？卧槽你结婚了？”朝阳的穿着，怎么看都给人很随意的感觉，所以周煜猜测是不是他老婆怕他被女同学勾走，故意弄成这样。朝阳懒得解释，去交份子钱，然后去同学桌坐下。剩下的环节便是熟悉老同学。来的人还挺多。来得再多，朝阳也不认识。准确说，忘了名字。也不记得他们的学生时代是怎么过来的。新娘子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顾不上去迎接其他宾客，乐此不疲地和他们讨论以前的事情。谈起老师的口头禅，校门口的蛋饼摊，门卫叔叔和宿管阿姨，一说便停不下来。新娘子一个一个地认人，然后打招呼介绍，挨到这边时，她拍了下周煜，半开玩笑道：“周煜，你怎么来了，我真担心你把这里的东西都吃光了。”“啧——这叫什么话。”“我可是记得你上学的时候，把人家女孩子送给你同桌的爱心便当全吃完了，一学期胖了二十斤。”这桌的人哄笑出声。那么多美女看着，周煜死活不肯承认，大声嚷嚷：“谁说的！根本就没这回事好吧，同桌你说说，我吃你什么了？”朝阳在用手机和异国老伙计谈事情，话题猛地转到他的身上，没有第一时间反应，面对大家的眼神，他轻描淡写：“不记得了。”切——这就很无趣了。朝阳冷场的体质还是没有变。“看吧，主人翁都说不记得了，你们还盯着我干什么？”周煜打算这事就此别过了。“啧，谁说就一个主人翁，当初送早饭的女孩是谁来着？”金姐不客气地问，看向一个漂亮女孩，“小宁，是你吗？”叫小宁的哼了哼，“才不是我，我可没那个耐心，连续一学期送早饭，我记得是个胖女孩来着。”闻言，一大桌的人面面相觑。就算当初喜欢过朝阳的女孩，听了这话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胖过。这正和周煜的意，摆脱自己吃白饭的事实。同学们说的旧事，朝阳都记得不太清楚。刚才他们说的胖女孩，他稍微有一点印象，但是这桌子没有胖女孩。最终，朝阳的目光落在隔他三个座位的女孩身上。似乎想起来什么。毕竟，能连续那么长时间地送早饭，就算长相再不出众，也能刷一刷存在感。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察觉到有人的视线，女孩不经意地抬眸，对上他的目光，两人不闪不避看了会。她叫陈歆，曾经是班级里不起眼的存在，一五零的身高，一五零的体重。是那种女生嫌弃男生不想和她多说一句话的外貌。朝阳挺意外自己还能记得这么一号人物。他还以为他记忆丧失了呢。不过现在看这个女孩的样子，似乎瘦了很多，不到九十斤，锁骨和下巴很明显的尖起。果然，胖子都是潜力股。但她的存在感仍然不高。她不说话，没人注意到，也没人认出她是谁。和朝阳刻意隐藏自己存在感不同，她是天生的沉默。“那边那个美女不错哦。”周煜一边从桌上摸了盒好烟，一边贼兮兮地凑到朝阳耳边，“她一直在看你，你们认识吗？”“不是同学吗？”“同学？不是吧，这桌还有金姐的同事呢。”周煜自认为自己记忆力不错，看人也准，老同学基本都认出来了，就连曾经的小白脸现在去工地搬砖晒成非洲人，也被他认出来了。朝阳没继续讨论下去。酒席结束，各回各家，关系好的随同新娘新郎去闹洞房，周煜不要脸地屁颠颠跟过去。散席后的晚上，总让人觉得格外冷清，连橘色的路灯都遮不住扑面而来的苍凉。“朝阳。”听见身后的喊声，朝阳停住脚步，但没有回头看，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可能因为个子矮小，仍然像个小孩子，混入高中门口，门卫都不拦的那种。“你真的不记得大家了吗？那我呢？你也不记得？”陈歆问道，语气透着几分委屈。等了这么多年的委屈。朝阳看着只及自己胸口下方的女孩，薄唇微抿，似乎不想讲话。习惯了沉默。也习惯一人做事，快忘记人际交流了。学习，写生，听课，还有运动。别人是没有朋友而孤独，他是孤独到没朋友。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两个字：“记得。”…………有风吹起他们踏过的脚印，掀起微少的尘埃。两个都是不善言辞的人。两大冷场王。“嗯……原来你没失忆啊。”陈歆没话找话，“我还以为你从人间蒸发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噢。”“其实我今天有相亲，本来不想来参加婚礼的，但是想着可能有机会看到你，所以就过来拼运气。”“嗯。”“你搬家了吧，现在住在哪？”朝阳脚步一顿，“你还要给我送早饭？”“不是，我只是问一下，这么晚了，男孩子在外很不安全，我想送你回去。”朝阳沉默着。陈歆发现自己说话有些突兀。她一个弱不拉几的小女生，为什么要担心这么大个的男人？作为图谋不轨的一方，卑微点也没什么。陈歆摸出了自己的车钥匙，走向停在酒店门口的保时捷。高级酒店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允许停在门口的车辆必须是百万豪车，上得了档次，有排面，其余车辆一律停在地下车库。毕业三两年的同学们，只有少数几个买了车，有人为了撑场面还借了车过来，一群人说说笑笑在外面等同学把车库车开来，顺路的人可以省下打车钱。当他们看见昏暗夜色中，肩并肩的两个存在感不高的人后，不由得揉了揉眼，细看一番。好像是老同学。其中一个是朝阳。另一个是饭桌上没怎么说话的女同学。“他们认识吗？”有人提出疑惑，“不对，我感觉这女的有点熟悉。”这么一提，大家陷入沉思。“好像是陈歆，但又不确定。”又有人说道。“她家这么有钱？”“不了解，但是看这车，应该不只是富二代这么简单。”几个人挺唏嘘的。怪不得小胖子能连续一学期送早饭，人家家里有钱，也不在乎那么点。如此一来，那朝阳岂不成了小白脸？小白脸这东西，在男人这边是很受鄙视的，虽然他们不怎么爱八卦，但忍不住心里鄙视一番。他们在为房子贷款奋斗，人家已经坐享其成了，放谁心里都不舒坦。不舒坦也得憋着。反正没人说出来。朝阳更不知那群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给陈歆报了个住址。“那里啊，房价挺贵的，你自己买的？”陈歆问道。“别人的房子，暂住而已。”他轻描淡写，似乎不觉得自己无家可归，对男人来说是件听丢脸的事情。陈歆送他回家之前，在楼下超市买了许多的生活用品。“你买这个做什么？”朝阳从购物袋离摸出了厨房用具，洗手间用具，还有杂七杂八的果蔬肉食。“我怕你舍不得买。”“……”陈歆哼哧哼哧地拎着两大袋东西，一边往前面走一边说，“以前上学的时候，你就舍不得钱吃早饭，我很担心啊。”“我不喜欢吃。”“是吗，我还以为你攒钱给其他女生买礼物呢。”朝阳没说话，眸色深了深，快步走到她前方，将东西转移到自己手中，头也不回地走了。“喂——”陈歆在后头喊，“你慢点走，我跟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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