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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花与枪 (2)

  花雨枪

副校长吼道。


“这,这,在下是副校长,在下主管……主管……”


“既然不管事就别废话了,校长在哪里?”


“校长外出办事,至今未归。”


李抗听了一皱眉,转身问薛怀安:“你怎么看?”


此时,薛怀安正仰视着二楼西首的窗子,神情严肃,隔了片刻,才说:“要先和歹人谈谈,知道他挟持人质的目的,才好定夺。”


他话音刚落,一个年轻女子冷厉的声音突然插进来:“不用谈了,他的目的不过是延缓死期、垂死挣扎而已。”


薛怀安循声回头。


见是一个身穿绿色锦衣卫官服的女子,她胸前补子上绣着一只彪,看来和李抗的官职差不多,大约也是个百户。


“请问尊驾如何称呼?”薛怀安问。


那女子还未答话,她身后一个随行的锦衣校尉已经接口道:“这是我们常大人,常百户!”


听这校尉的口气颇为自得,仿佛是说,薛怀安必定应该听说过常大人的名号一般。


只因早年间的战争导致人口锐减,加之如今对劳动力的大量需求,南明女子成年后仍然在外抛头露面打理经营的并非少数,但做锦衣卫的却是并不多见,就算有也多是负责些与妇女有关且不宜男子插手探查的案件,官居百户的则可说是微乎其微。


可惜薛怀安的确并不认识这位女百户,仍然以问询的眼光看着那校尉,等待他报出他们究竟属于哪个府司下辖。


他身后的李抗见状,一把将薛怀安推到一边,满脸堆笑走上前对那年轻的常百户道:“久仰久仰,原来尊驾就是人称‘绿骑之剑’的常樱常百户啊。在下李抗,是这惠安百户所的百户。”


常樱身形修长,鹅蛋脸,丹凤眼,肤色净白,神情于冷淡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她冲李抗微微施礼,以例行公事般的敷衍口气说:“幸会,李大人,这里现在可以全权交给本官了。”


常樱说完,对身后一众随行的锦衣卫道:“你,爬到那边树上看看里面情形如何;你们三个,从侧面以绳索攀上这楼,准备一会儿破窗而入;你们俩,持火枪跟在我身后随时准备支援;我单人从正门突入,到时候,你们听我的号令行动。”


常樱才布置完,她的手下便立时各赴其位,很是训练有素的模样。


薛怀安却在一旁看得直皱眉。


他拉住李抗,小声问:“李大人,这北镇抚司的绿骑百户是什么来头?您怎么让她在咱们的地头上耍威风?”


南明锦衣卫北镇抚司分管国家情报机要,因为官服为绿色,所以被称为“绿骑”,而南镇抚司则分管治安刑侦,官服是赤黄,故而叫作“缇骑”。按照锦衣卫的规矩,由于绿骑职责涉及国家安全,故而在行事时的权力高于缇骑。


但是李抗毕竟与常樱同等品阶,年岁又长她不少,听到薛怀安如此问,轻轻哼了一声,听上去心中也颇有些小不痛快。


“常大人,你可否告诉本官,这歹徒究竟是何人,你们又意欲如何,楼中学生要怎么保护?”李抗正色问道。


常樱正在看着手下以钩爪绳索向小楼顶部爬去,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敷衍地答道:“他是清国细作,这里的事本官自有谋划,请李大人放心。”


这时候,被常樱派去观察楼中情形的绿骑已经回转,神情略显焦虑:“禀告百户大人,莫五手持匕首,挟制了一个学生,其余学生被他用火枪指着,围聚在一团,大约有二十人。”


“这家伙带枪了?”常樱面色一沉,“什么枪?”


“那枪的枪管远看颇粗,枪口似乎呈喇叭形。卑职担心,那枪可能是一枪击伤多人的霰弹火枪。”


常樱点了点头,手一摆,示意那绿骑退下待命,双唇一锁,不再言语,似乎遇上了难题。


李抗见了,突然大声说:“常大人,歹徒有枪的话,就算常大人武功再高,出手再快,你这样正面强突进去,必然也要波及十数人命。我看,你这法子不妥。”


常樱冷哼一声问:“哪里会波及十数人命,李大人未免夸大了吧。”


“常大人是什么意思?就算只死了一个学生,不也是一条宝贵的人命吗?”一旁的薛怀安忽然大声质问。


常樱瞟一眼他问:“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这么和我说话。”


“卑职是南镇抚司福建省泉州府千户所下辖惠安百户所李抗李百户所属……”


薛怀安还未说完,李抗忽地打断他,朗声说:“他就是人称‘缇骑之枪’的惠安锦衣卫校尉薛怀安!”


薛怀安刚说到半截,被李抗突然插话,一愣神,差点儿咬了舌头,惊异地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用眼神向他询问,自己到底是何时成了“缇骑之枪”的。


李抗却装作没看见,继续说:“绿骑的剑如果不能出鞘的话,不如交给我们的枪想办法。”


常樱轻蔑地一笑,上下打量一番眼前这瘦高的年轻锦衣卫,神色如浮了一层薄冰的湖面,清冷而难以捉摸,隐约有暗流涌动。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问:“那么请问,薛校尉有什么良策?”


薛怀安被常樱看得有些发毛,任他在人情世故上颇有点儿不开窍,对于他人的脾气、脸色更是反应迟钝,也觉察出自己已经完全被这“绿骑之剑”的气势所笼罩,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脊梁:“卑职以为,应该先与歹徒谈判。歹徒只是挟持人质,并非大开杀戒,可见必有所求。我们先问问他想要什么,如果能满足那是最好;不能满足,也可以试着说服他;就算说不服,还可以让他松懈防备。”


“哼,他求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他是清国细作,潜伏在惠安边上的崇武军港多年,这次被我们抓出,狗急跳墙跑到这里挟持学生,就是为了让我们放他走。”


“这个要求是常大人自己推测的吧。其实,也许他知道再怎么也逃不出常大人的手掌心,故而只是想要再看一眼自己的相好,又或者听一曲清国小调儿,要不,吃一顿家乡菜也说不定。总而言之,一切皆有可能。”薛怀安慢条斯理地道。


“大胆,这里岂是你说笑的地方?”常樱怒道。


“常大人觉得在下的口气、表情是在说笑?”薛怀安一脸认真地问,口气恭敬谦卑。


“你……”常樱一时气结,瞪着眼前这个不知是在装傻充愣,还是根本就又傻又愣的校尉,说不出话来。


这时,李抗插了进来,威严地说:“薛怀安,本官命你速去与歹徒谈判,记住,能文斗就不要武斗,咱们缇骑向来是以头脑取胜的。”


薛怀安立即躬身施礼:“卑职遵命,谢李大人提点。”


说完,扔下脸色难看的常樱,向歹人藏身的二楼教室窗户下奔去。



二楼教室的角落里,初荷与一同上诗赋课的女孩子们挤在一处,微垂着眼帘,隐蔽而冷静地观察着眼前这个一手持枪、一手用短刀挟制着杜小月的男子。


他的身形短小精悍,虽然比杜小月高不出很多,可是脸色黝黑,四肢有力,看上去很是结实。


不是市面上或jūn_duì 中惯见的普通枪型,大约是自造或改造的。枪管粗且短,枪口略成喇叭状,填装两钱一个的小弹丸的话,可以放上十七八颗,若是大弹丸,也能放上十颗左右。初荷看着枪的外形,这样猜测。


火药室也颇大,放入火药应该在一钱五以上,说不定可以达到两钱,这样自然可以增加威力,可是后坐力也会增大,如果臂力不够的话,大概很影响准确度,再加上本来应该双手托住的枪,他如今只用一只手拿着,大约很难在开火的时候稳住,到时一枪射出,没个准头儿,十来颗铅弹飞出,伤及多人在所难免。


初荷这样估摸着对方的武器,不觉忧虑起来。


然而她转念一想,大家和歹徒的距离这么近,他的枪发射力量又如此大,弹丸在过短的飞行距离下,必定会在还没分散的时候就已打在人的身上,故此大约波及不到那么多人。


这样想着,她便又稍稍舒了口气,心道不知薛怀安他们如果知道了这个情况,是不是会更容易采取行动。


但是,怎么能让花儿哥哥知道呢?现在他在做什么,要想办法与他互通消息才行啊。


想到这里,初荷大着胆子偷偷往窗口挪了半步。


“喂,莫五,你听得见吧。”薛怀安的声音遥遥从窗外传来。


屋中沉寂的气氛陡然一动,就连那几个原本在低低抽泣的女孩子,都立时止住了哭声,眨着受惊小兔般湿漉漉的眼睛,看向窗外。


莫五却动也没动,依旧左手持刀抵住杜小月的脖颈,右手举枪对着众人,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薛怀安在叫他一样。


“哎,我说莫五,这是你的真名吗?你在家中排行老五是吧?是最小的还是中间的?”薛怀安犹如闲聊一样的声音继续传来。


莫五依然没有应答。


好一会儿的寂静之后,薛怀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说莫五啊,这么说来,你娘至少生了五个孩子啊,可真是辛苦呢。你想不想你娘啊?她在清国吧?很多年没见了吧?”


莫五黑得发亮的脸抽动了一下,唇角微微牵动,却仍是不做回应。


“莫五,你娘生你出来,就是为了让你没事闲着,拿把刀架在人家小姑娘的脖子上吗?是让你在一群就会哭的小女孩儿面前耍威风吗?大家都是女人,哦,我是说你娘和她们都是女人,你不觉得这和欺负你娘是一样的吗?”


“哎,我觉得你真是太丢人了。你说你好好地做个间谍,本本分分地窃取情报,如果打不过我们的‘绿骑之剑’,就赶紧自裁,如此就算是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我也还是要佩服你为国捐躯的觉悟。”


“可惜你好好一个大男人,脑袋被门夹坏了还是怎么的,居然跑到女学劫持人质?你不怕传出去让人家笑话啊。我告诉你,这事情传出去了,人家可不是笑话你,人家是笑话你们皇上,笑话你娘和你的兄弟姐妹。你哥娶媳妇儿了没?如果因为这个,而没姑娘肯嫁他……”


“嗯,我说,那边那位看热闹的姑娘,你来说一说感想吧,要是这样恃强凌弱的人有一个兄弟喜欢上你,你能答应吗?是不是觉得特跌份、特郁闷、特没前途、特……”


薛怀安这句话还未说完,莫五猛地大喊道:“烦死了,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啰唆?你的脑子才被门夹坏了,给我闭嘴!”


莫五这一声暴喝震耳欲聋,吓得女学生们俱是一哆嗦,一个胆小的女孩子更是“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随即好几个女学生都被她感染,也由嘤嘤低声抽泣改为呜呜地失声痛哭。此前凝滞的屋子骤然躁动不安了起来。


初荷却捕捉到莫五注意力已略有放松,趁着此时稍稍混乱的气氛,悄悄地又往窗子边挪了几小步。


莫五说不清自己是被窗外啰唆烦人的锦衣卫搞乱了心绪,还是被一屋子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带坏了心情,原本平静决绝的心底一阵翻涌,也不知是怒意,还是些别的什么情绪,在他筑了铁壁的心上破出了一道罅隙。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你要是想和我谈,就到窗户边上来。”薛怀安的声音又传了上来。


“哼,别以为我会中你的计。你们在外面埋伏了火枪手,我的脑袋一探出来,就会被你们轰得稀巴烂。”莫五说着,下意识地又挪开几步,离窗子更远了。


“好吧,山不就我,我来就山,你等等啊,我上树来和你继续聊。”


初荷听说薛怀安要上树,不由自主地扭头往窗外看去。窗外一丈远处是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榕树,枝丫粗大,须根垂地,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棵很容易爬的树,但初荷知道,想要让怀安爬树的话,比培训一只母猪学会跳火圈外加后空翻三周半的困难指数还要高,心中不由得暗自捏了把汗。


“喂,那个仰头看天发呆的大哥。对,就是你。帮忙托我一下。不,不,一个人不够,你再找一个人来。”此时窗外又传来薛怀安的声音。


“等一下,等一下,我喊一、二、三。喊到三你们托我啊。”


“不行,不行,这样用力不对,我会摔下来的,哎,哎……”


楼下忽然间热闹起来。


薛怀安的声音、他找来帮手的声音,以及时不时冒出的围观看客的笑声通通混杂在一起,将原本紧张到凝固的空气悄然融解了。


初荷听到这些动静,想起春天时薛怀安上树给自己够风筝的情景,不觉想笑,又偷偷看了一眼莫五,发觉他也正在凝神听着窗外的动静,那张一直紧紧绷住的黝黑面孔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略微有点儿松懈下来,于是又趁机往窗子移了几步。


这时候,初荷听到熟悉的李百户的声音忽然异军突起,冲破了一片嘈杂:“不行,这样干不行的!怀安,你要戴上安全套,戴上安全套才能上,这样蛮干太危险了!你等着,我给你取套子去啊。”



大约过了一刻钟,窗外再次传来李抗的声音:“来,怀安,我给你戴上安全套,你上吧,小心一点儿,我女儿可还等着嫁给你呢。”


又过了一阵子,窗对面的树上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不一会儿,薛怀安的声音从那里传了过来:“莫五,我来了,咱们谈谈吧?”


初荷此时几乎已经走到了窗边,一听到薛怀安的声音,她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他。


却听莫五大喝一声:“你看什么呢?过来!”


初荷吓得一转身,背冲着窗口,做出夸张的害怕表情,面无血色,眼神惊惧,仿佛再被大喝一声,就要立时晕倒,可她只是象征性地往回走了半步,并没有真的远离窗口。


也不知莫五是起了怜香惜玉之心,还是发觉这小姑娘站在窗边,正好可以阻挡外面窥探的视线,又能够防止火枪手射击,吼完这一嗓子之后,便没再管初荷,而是冲着窗外喊道:“好,我就和你谈谈。”


薛怀安站在树杈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初荷的背影。那个小小的身影正背着手,用手语比出“我很好”三个字。


他舒了口气,也说不清是因为看见了这三个字,还是因为莫五终于开口了。


“莫五,说说吧,你劫持人质想要交换什么条件?”


“给我准备四匹快马,我带着一个女孩儿作为人质,跑到边界线就会放了她。”“哦,就这么简单啊,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想活命是人之常情,你早开口呀,你不说谁能知道呢?害得我还要爬上树来。你知不知道,我有恐高症啊。你知道伽利略吗,伽利略是意大利人,他为了治好自己的恐高症,有一天爬到他家附近一座叫比萨斜塔的高塔上……”


这厢薛怀安一面开始胡乱瞎扯,一面凝神细看初荷打给自己的手语。


初荷比画得很快,距离又远,他必须集中全部精神才能读出来。


“全部,二十二人,无伤,小月,被,抓。”


“短刀一,火枪一。”


“改装枪,药室两钱,弹丸过十,枪管粗短,但十五步内,只能击一人,必死;六十步内,击三五人,死或重伤;两百五十步外,力竭。”


薛怀安边和莫五对话,边读着初荷的手语,一心二用之间,言语已经不知道顺嘴溜到了哪个犄角旮旯。


只听莫五一声断喝:“你他妈的烦不烦啊,老子管哥白尼怎么死的!你做得了主就给我找马来,做不了主就和那个能做主的婆娘商量去。庙里的钟声再响的时候,我就开始杀人,钟声响几声,就杀几个。”


薛怀安正好看完初荷的最后一个手势,抹了抹额头上的浮汗,搞不清自己已将哥白尼给扯了出来,忙回应道:“好,我这就去问。喂,那个仰头看天发呆的大哥,对,就是你,帮忙接我一下。”


常樱听薛怀安讲述室内情形的时候,一直沉着脸,好一会儿沉默之后才开口说:“既然在近距离只是对一个人有危险的话,那所有人仍然按先前布置就位,莫五只可能开一枪,我不会给他再填充弹丸的机会,到时候我……”


薛怀安不等常樱说完,怒道:“不可!大人身手虽然快,可莫五扣动扳机的速度更快。就算当时他只能开一枪,但一个孩子的命难道不是人命吗?”


常樱顿了顿,看他一眼,犹如没听到一样继续说:“我一个人解剑除枪上楼去和他面谈,只要他枪口转向我,我就会找机会空手夺刃,救下那被劫持的孩子,伏在屋顶的锦衣卫只要听见我一行动,立即会从窗户进入,击毙还是活捉,见机行事。”


薛怀安听了,原本想说莫五是训练有素的细作,并非一般的草头小贼,怎会那么容易如你所愿,与你面谈。自己可是费了半天口舌,好不容易扰乱莫五,才让他愿意答上几句话,你这样上去,他恐怕谈都不会和你谈,更别说开门面谈了。


可是话到嘴边,却迎上常樱利剑般的眼神,那眼中分明带着赴死的觉悟,明亮异常,忽而叫人从心底生出敬意来,让薛怀安把话又咽了回去。


常樱布置好自己的下属,转身看他一眼,以稍稍客气点儿的口气问:“薛校尉,你可有什么法子通知你妹子,让她警告里面所有的学生切勿乱动,只要不乱动,我的人绝对能保证不伤及无辜。我只怕她们这些孩子在我行动的时候吓得乱跑,反而控制不住局势。”


薛怀安一听,犯了难。


他知道初荷现在断不能转过身子来,面向窗外冲着他打手语,该如何知会她才好呢?


常樱见他面露难色,秀眉一扬道:“要是太难就算了,别让令妹只身犯险。”


薛怀安一摆手道:“等等,等等,我想一下。”


须臾工夫,薛怀安计上心头,转身快步走到站在远处的副校长面前,微微施礼:“老先生,不知可否借我一面小鼓,或者其他可以敲击的乐器?”


“有的有的,小鼓有的,薛校尉稍等,我这就取来。”副校长连声答应,转身匆匆去取鼓。


未几,小鼓到了薛怀安手中。他拿起鼓,往初荷所在的窗口走去,选了个隐蔽处,开始一下一下敲起来。


常樱见他如此行事,先是有些奇怪,但是仔细观察,却见他击鼓时有时一下击在鼓心上发出长而闷的一声,有时又一下击在鼓边上,发出短而脆的一声。每击打两三下停一停,然后再继续击打。


她顿时明白,这鼓声一定另有含义,大约是在以声音传递消息,心中不由得疑惑,莫不是自己小觑了这个年轻的锦衣卫,他和他那困在楼中的妹妹,看起来似乎都并非等闲人物。


起先,初荷因为神思都放在莫五身上,并未曾留意窗外忽然响起的鼓声中有什么奥妙。但是稍稍停了一会儿,她便听出这鼓声绝非随意敲出。


一来,这鼓每次敲了几声之后,都会有一个略长时间的停顿;二来,每次停顿之间的一连串敲击,都保持着一个固定的频率。


再仔细听听,组成鼓声的是两种声音,一声长而闷,一声短而脆。


长长长。


长长短。


短短。


长短短。


初荷在心头默默数着,一下子明白过来,莫尔斯电码,这是有人在用莫尔斯电码击鼓。


祖上传下来的莫尔斯电码,自己只教给过薛怀安一人,这击鼓之人必是花儿哥哥无疑了,这是他在和我联络啊!


初荷想到这里,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倾听鼓声。


她先抓住一串鼓声中最长的那次停顿,知道这便是一个句子的起始位置,然后在心底默默数记着鼓点儿。


长长短,接着是一个小停顿——这是k。


短短,接着是一个小停顿——这是i。


长短短,接着是一个小停顿——这是d。


短短短,接着是一个小停顿——这是s。


之后,是一个长停顿——这是一个单词结束了,k——i——d——s,kids。


初荷默默在脑中记录下这电码——kids no move。


是的,花儿哥哥在对我说——kids no move,这是什么意思呢?


kids,孩子们,复数,指我们这里所有的人。


nomove,别动。


为什么,为什么别动?


初荷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一定是外面的花儿哥哥他们要有所行动,这是让我提醒同学们,在这个紧要关头一定不要乱动。


她心下豁然开朗,于是背着手,向窗外比出一个“明白”的手势。


薛怀安此时正一边敲,一边望着初荷伫立的窗口,一见初荷的手势,便知道这丫头已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心头一喜,收去鼓声。


他正要离开,猛地又想起初荷这丫头可能会为了向同学传达这意思,做出什么冒险的举动,心里立刻又担忧起来,连忙击出“咚咚咚”的一串鼓点儿,打出一个“wary”来。


初荷听见薛怀安用鼓声让她谨慎行动,随手快速比出一个“放心”。而楼下的薛怀安见初荷答得太快,又担心这丫头根本没有把自己的叮咛放在心上,于是“咚咚咚”又是一串鼓声,再打了一个“wary”出来。


初荷性子硬,这个“小心谨慎”听了第二遍,已经有些不耐,又草草比了个“知道”。


薛怀安在下面看见初荷这手势比得更为潦草,半猜半蒙才能看出是个“知道”的意思,心里更是不安,越想越是害怕,举起鼓槌就要再敲一个“war y”出来。


不远处的李抗虽然不明白薛怀安在干什么,可是凭着经验和直觉,已经觉得有些不妥。他见此时薛怀安面色焦虑,全然不见刚才平静的模样,手中不断打出一串相同的鼓点儿,鼓声中隐隐透出急迫和不安,竟是失去了先前那种完美的、机械一般的精确韵律。


李抗知道他这下属虽然于刑侦上颇有天赋,可却是个七窍中有一窍未被打开的家伙,有时会有点儿呆气,若要执迷于什么,极容易一门心思沉下去。当此情形之下,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做些什么,但还不及行动,只见一个身形矫健的绿衣人已经飞身而去,一把抓住薛怀安的鼓槌,以极低的声音带着愠意说:“薛校尉,够了,你当莫五是傻子吗。”


薛怀安抬眼看向面前怒视自己的常樱,陡然醒悟,一时也搞不清自己已经敲了几个“wary”,尴尬地松开被对方握紧的鼓槌,带着歉意地说:“抱歉,卑职的妹妹向来自行其是,卑职刚才一时焦急,只顾着提醒她谨慎行动,故此……”


薛怀安以为必然会被常樱一顿呵斥,出乎意料地,没等他说完,常樱一摆手,低声道:“别解释了,我明白,你只求楼上的莫五不要明白吧。”


几乎是与此同时,楼上的莫五将枪口缓缓转动,指向了那个背着手站在窗口的少女。



初荷对着黑漆漆的枪口,有一刹那脑子里一片空白。


枪口是那么黑,宛如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吞噬掉光、热、生命,以及一切进入它的东西。


她站在隧道的这一边,时光奇异地倒退,四周暗下来,暗到连自己也消失不见。


在这样胶着黏稠如乌漆的黑色中,她听见死亡的声音,那声音是金属切入身体时的锋利,血肉与刀剑摩擦时的震颤,灵魂飞离肉体时的诀别。


奇怪的是,这一次,她并不害怕,心跳只是滞了一下就恢复到正常的律动,一下一下平静地跳着。


她轻轻闭上双眼,脸上呈现出奇异的安详神情。


莫五看着枪口下的少女,心中生出古怪的念头。


他记起很久以前,他去泉州港的时候,出于好奇,溜进给外国船员建造的圣母堂,在那里,他看见一些很美的画。有一张上面画着一个年轻的金发女子,她垂着眼帘,温柔地抱着一具男人的尸体,没有任何悲戚或者哀痛的神情,秀美的脸上一派安宁祥和。


“这是她的男人吗?死了男人她为什么不难过?”他问同伴。


“她是圣母,那是她的儿子,上帝之子耶稣。关于这样的神情,有两个解释,一个是说,圣母其实早就预见到儿子的死亡以及后来的复活,所以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另一个解释说,她神情安然平静,只是因为她真正地了解什么是死亡。”


“你觉得哪个解释对?”


“我喜欢第二个,第一个嘛,如果可以预知未来,人生是多么没有趣味。”


那么,这个女孩儿呢,为什么她脸上也是那样的神情?这样年纪的女孩儿,面对这样的情形,不是应该腿软、颤抖、哭泣、失控才对吗?


她是可以预知未来,还是真正地了解什么是死亡?


莫五想着,略微有点儿失神,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挪开到那边去,别挡在窗口。”


初荷没有料到是这么一个结果,睁开眼有点儿讶异地看着莫五。


“看什么看,挪开,快点儿,想被老子轰死吗?”


初荷依言离开窗边,只听“砰”的一声轰响,莫五向窗外射了一枪。似乎是有些弹丸打在了窗外的榕树上,呼啦啦,好一阵枝叶摇响的声音。


屋内女孩子们的尖叫声几乎是在枪响的同一瞬间响起来,莫五无视这些尖锐的叫声,冲着窗外喊道:“你们别想搞古怪,再敲那个破鼓,老子的枪可就不是射树了。”


初荷听见莫五这么说,马上明白过来,原来莫五只是猜出来外面的鼓声有什么门道,可是并没有看破她正在和花儿哥哥联络,心中一宽,趁着这个有点儿混乱的时候,伸手在课桌上的砚台里蘸了点儿墨汁,在手心里快速写下“勿动”两个字,把手往后一背,不易察觉地挪了几步,站到瑟缩在一起的同学们中最靠前的位置,展开手掌,拼命地摇晃着。


“莫五,你不要动那些学生,你不杀人,什么都好商量。”常樱大声冲二楼的窗子喝道。


“哼,老子现时没杀,但保不齐将来不杀,快去给老子准备东西。”


常樱听了舒口气,看向脸上几乎失了血色的薛怀安,轻声说:“好了,没出大乱子,后面我来解决,这件事到此以后薛校尉请回避吧。”说完,她转过身,径直向楼里面走去。


薛怀安自然知道自己刚才所做违背了锦衣卫的行动准则,心中颇为惭愧,讷讷地站在一旁。但他心中担心初荷,只好竖起耳朵拼命去听楼里的声音。


他隐约可以听见常樱叫门的声音,然而到底在说什么却听不清楚,但是莫五那一边却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常樱的努力犹如石砾投入幽深的死水,激不起半分波动。


大约一炷香工夫之后,常樱黑着脸走了回来,道:“他说要说的都和你讲过了,一句也不愿再和我谈。”


也许是不希望看到那么激烈而暴力的场面吧,薛怀安听了,不知道怎么心底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常百户,恕我直言,这莫五身上可是携带了什么重要情报,所以放他不得?”李抗问道。


“身上携带了什么不知道,可是他本身就是一个威胁,他潜伏于崇武军港五年,现居军器库司务一职,对大明水军武器了如指掌,最近要下水试船的无敌战舰也一直在崇武港口做最后的整备,这一次我们损兵折将,掘地三尺才把这个老鼠给挖出来,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大明。”


这时候,薛怀安忽然注意到一个更迫切的问题,插话进来说:“常大人,庙里就快敲钟了,请大人速速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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