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屋小说
黄金屋小说 > 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 > 第二章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二章

  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

冰 河


自离开周梁昆的府邸,狄仁杰便在鸿胪寺的正堂从正午一直忙到华灯高上,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任命狄仁杰临时主理鸿胪寺一切事务的圣旨正午前就到了。那一干整个上午都似没头苍蝇般乱撞的鸿胪寺官员总算找到了方向,忙不迭地排队汇报各项事务。


狄仁杰手边虽有少卿刘奕飞的事务纪要,但毕竟隔行如隔山,这鸿胪寺的礼宾事宜纷繁复杂,又事关君国尊严,一点儿马虎不得,因而也不得不打足了精神应对。好在狄仁杰一向就是迎难而上的个性,又多次参加过历年朝廷的新年庆典,正所谓触类旁通,只见这古稀老人神采奕奕精力旺盛地指挥若定、挥洒自如,着实令人既钦佩又感叹。


刚到鸿胪寺正堂时,虽然堂外等待拜见的官员们已经排起了队,狄仁杰依然颇有心情地细细观察了一下正堂的布置。鸿胪寺虽是朝廷最重要的外务机构,但一般的官员平时并没有机会来到这里,反倒是各夷狄番蛮的使节,到达神都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来鸿胪寺登记入册,上呈贡礼。不过哪里都免不了分个三六九等,但凡大国使节才有机会在正堂上得到鸿胪寺卿的正式接待,而那些无名小国或者部落的来使,往往被分管地区事务的官员直接送入驿馆,只能在这座宏伟壮丽的正堂之外张望一番了。


见到狄仁杰站在正堂前悠然四顾,鸿胪寺列于正卿和少卿之后的第三把手、鸿胪寺丞尉迟剑赶紧上前施礼,这是个四十来岁的黑脸壮汉,一举一动却十分斯文,显得与他的外貌有些不太相称。


狄仁杰向他颔首回礼后,便笑道:“尉迟大人是于阗人吧?不知道是否和尉迟敬德将军有些渊源?”


尉迟剑恭谨地回答道:“狄大人,尉迟敬德将军正是下官的族祖父。”


“哦?原来是开国元勋之后,失敬。”


“下官惭愧,无德无能,只求不给先祖蒙羞。”


狄仁杰微笑摇头,说道:“尉迟大人,鸿胪寺一夜之间折损正、少二卿,如今这副担子便要落到你的头上了。”


“有狄大人在此,下官便有了主心骨。狄大人尽管吩咐,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尉迟大人,本官见这鸿胪寺正堂的布置十分新鲜,倒有些兴趣,尉迟大人是否可以给本官介绍一番?”


“下官乐意之至。”尉迟剑领头,带着狄仁杰和沈槐在鸿胪寺正堂里绕起圈子来。这座正堂从格局上来讲,和其他官署并无不同,所特殊的是其间置放的陈设,可谓千奇百怪、杂样纷呈。最引人瞩目的,便是正堂中央的一幅绚彩夺目的波斯织锦地毯。


尉迟剑引狄沈二人来到这幅地毯前,颇为自豪地介绍道:“狄大人,这幅地毯是太宗朝时波斯国进贡来的,在整个大周找不出第二幅来。其色泽绚烂、样式奇异还是其次,最奇妙之处在于,随着人的走动和光线的变化,看出来的花纹和光泽都是不同的。”


狄仁杰细细观赏了一番,果然如尉迟剑所说,不由叹道:“这还真是件稀罕的宝物。”


尉迟剑笑道:“狄大人,咱鸿胪寺正堂上的宝物可不只这一件。”


“哦?还有什么?”


尉迟剑将手一扬,道:“狄大人请看,这座石雕莲花是婆罗门的礼品;这尊铜狮头来自昭武康国;这幅挂毯是吐火罗进贡的,全部用鸵鸟毛编成;这具象牙由林邑进贡而来;这座碾玉仕女像是新罗当初为我皇登基的贺礼;还有这副纯金铠甲则来自吐蕃……”


他还要继续滔滔不绝,狄仁杰笑道:“好了,好了,尉迟大人,本官今天真是见识了这鸿胪寺的四方宝物,时间不早了,你要是再这么介绍下去,新年庆典便可休矣。”


尉迟剑也忙笑着拱手道:“狄大人请见谅,下官看到狄大人有兴致,不由得也啰唆起来。您知道,这些宝物桩桩件件都是咱大周泱泱大国威达四海的见证,实在令人自豪啊。”


“嗯,”狄仁杰点头道,“尉迟大人的心情本官感同身受。不过,本官听到现在,倒有一个疑问。”


“狄大人请问。”


狄仁杰轻捻胡须道:“据本官所知,四夷历来朝贺进贡之物,具其数报四方馆,引见以进。其中珍异新奇之物或被圣上留在宫中,或赏赐给大臣,其余的在四方馆造册收存,怎么这鸿胪寺正堂上会有这些贡品?”


尉迟剑道:“狄大人有所不知。四夷贡品除了您所说的这几种去向之外,太宗皇帝还为鸿胪寺立下一个特别的规矩,鸿胪寺每年可以从四方馆选取数件珍贵贡品,作为这正堂上的陈设。这样做,一来可以让所有来我大周的蛮夷,在刚踏入鸿胪寺的时候就见识到我朝四海归附的威严,二来也可以让这些世间奇珍有机会展露在世人面前,免得长年存放于库房中不见天日。”


狄仁杰点头道:“圣意果然英明,那么这些宝物是每年一换吗?什么时候更换?”


“回狄大人,是每年一换,就是在新年前夕。”


“哦?那现在的这批宝物是新换的吗?”


“就是在三天前刚刚换上的。不过唯有这波斯地毯是太宗皇帝特许鸿胪寺常年置放的,故而从不曾换下。”


狄仁杰听着尉迟剑的答话,默然沉思了半晌,又问道:“据本官所知,四方馆及库房也由鸿胪寺统一管理,是吗?”


尉迟剑道:“阁老所言极是。少卿刘奕飞大人一直都主管四方馆的事物,每年的贡物更换也由他主理。”说到这里,他似是想起刘奕飞已然遇害,脸色一黯,道,“每年辞旧迎新之际都是鸿胪寺最繁忙的时段,大家都全力以赴意图大展身手,谁想到今年竟出了这等事情……”


狄仁杰问道:“刘奕飞大人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尉迟剑声音微微抖动地道:“在下官看来并无异常。昨天下午,刘大人为了确定元正日太子接见四夷使节朝拜的次序,与下官在礼宾部直忙到戌时,才回鸿胪寺向周大人汇报,哪想到那竟是下官最后一次见到他。”说着,眼中闪过点点泪光。


狄仁杰抚慰道:“尉迟大人不必太过悲伤,刘大人的案子大理寺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而今咱们还是把新年庆典应对过去。哦,尉迟大人,待有闲时你将四方馆历年所收贡物的造册整理一下。正旦之后,还烦劳亲自去库房清点一番,我要知道结果。”


“下官明白。”


狄仁杰道:“那么我们现在便开始整理新年庆典事宜吧。”


“请狄大人上座。”尉迟剑待狄仁杰坐到鸿胪寺卿案后,便躬身退到案前。


狄仁杰将刘奕飞的簿册摊在面前,边浏览边道:“先从除夕百官入宫守岁开始吧。今年的守岁筵席仍然像往年那样,摆在集贤殿?”


“大人所言极是。”


狄仁杰侧过头去对沈槐解释道:“除夕之夜,圣上和百官共同守岁,算是咱们大周朝廷的内宴,故而并不摆在万象神宫,而选址集贤殿。另外,从集贤殿可以俯瞰御花园的胜景。除夕夜,御花园中张灯结彩,乐舞不断,那真正是君臣同乐,共度良宵。”


沈槐微微欠身道:“大人,沈槐曾任羽林卫对正,担当过除夕守岁的护卫,所以知道这些规矩。”


狄仁杰愣了愣,笑道:“倒是我多此一举了。沈槐啊,你知道得不少啊。真是太好了。”


狄仁杰微掩起手中的簿册,抬头对尉迟剑道:“条条细看太花时间,本官还是想请尉迟大人将除夕守岁的准备情况介绍一下。你拣要紧的说,有麻烦的说,其他的便可略过。”


尉迟剑答应一声,不慌不忙地讲解起来。原来这除夕守岁虽说是百官同庆,但实际上真正能够受邀的,也就是在朝中任职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和各亲王侯爵。名单通常都是由皇帝亲自拟定的,今年武皇早在一月前便将名单下发,如今太子也只是奉旨行事。筵宴和乐舞由礼部具体操办,鸿胪寺主要负责统筹协调。


狄仁杰听尉迟剑叙述得头头是道,有条不紊,不由频频点头,听罢叹道:“尉迟大人,本官听你刚才的叙述,这除夕守岁已经安排得十分妥当,本官便放心了。”


尉迟剑道:“承蒙大人夸奖,其实这些准备工作都是周大人和刘大人此前已经安排好的,到现在该做的也都已经做完,只需按一应程序监督执行便是。”


接着再看元正四夷朝贺,这倒是鸿胪寺主持的正事,狄仁杰于是和尉迟剑逐项查对,从使臣觐见的名单和次序、新年贺礼和上贡的清单、朝贺的过程、太子的致辞及回赠之礼等等,事无巨细,每样每件都过问得一清二楚。


待所有事项整理清楚,一抬头,已过酉时。


尉迟剑感叹道:“狄大人的严谨尽职,睿智周到,下官今天算是见识了。”


狄仁杰以手撑案,缓缓站起,摇头道:“坐了一下午,腿倒麻了。老了,老了。”


沈槐上前轻轻搀住他的手臂:“大人,卑职扶您走动走动。”


狄仁杰点点头,由沈槐搀扶着在堂前缓缓踱了几步,停下来对尉迟剑道:“如此看来,各项事宜基本上都准备好了。四夷使节中除了一个西突厥别部的……”


尉迟剑提醒道:“突骑施。”


“对,突骑施的乌质勒王子因暴风雪渡不过黄河,无法及时赶到之外,其他诸番使节都已经确认到贺。”


尉迟剑道:“突骑施只是个西域的小部落,隶属西突厥,到不了也无甚大碍。”


狄仁杰沉吟着继续道:“最后一项要事便是庆典乐舞,今年仍然是秦王破阵舞吧?”


尉迟剑答:“是的,只是本次乐舞人数增加到九百人,气势恢宏,规模空前。礼部正在夜以继日地排演呢。”


狄仁杰问:“鸿胪寺需要去检视排演的情形吗?”


尉迟剑回道:“通常周大人或者刘大人会在最后两天去看一看。只是今年还没来得及去。狄大人如果要看,也就今晚了。”


狄仁杰摇头道:“本官答应了周大人的千金小姐,今晚还要去看望周大人呢。”他想了想,突然微笑地看着沈槐道,“沈槐啊,要不然你就代我走一趟,去看看那个乐舞排演得如何。”


沈槐一惊,忙道:“大人!卑职哪懂什么乐舞啊?去了也是白去,您没空去,就请尉迟大人去吧?”


狄仁杰眯缝着眼睛道:“不行,尉迟大人还要整理四方馆的账册。沈槐啊,这秦王破阵舞想必你也看过,其实和行兵操练颇为相仿,人一多,就更像了。我看你去正合适!”


沈槐还想争辩,再看狄仁杰的神情和尉迟剑满脸的笑容,便也只好不作声了。


狄仁杰离开鸿胪寺,上马车要前往周府。沈槐将他搀上马车,放下车帘,狄仁杰刚刚坐定,便听到车外沈槐轻声嘱咐狄忠:“大人忙了一个下午,还没用晚饭。去周府的路上经过东市,务必请大人吃点东西。”


马车腾腾起步,狄仁杰方才觉得全身酸痛,头脑发胀,颇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觉。同时,他发现心中竟隐现一丝歉疚,是因为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支开沈槐?也许吧,其实沈槐很尽职,甚至有些地方表现得很像袁从英,太像了,像到令他时常有些莫名的心悸。他知道自己对沈槐并不公平,但是无力也无心去改变。也许,时间最终会改变一切的,只是沈槐还会有十年的时间吗?狄仁杰按按肿胀的额头,心里默默地想:我自己又会有多少时间呢?只不过短短的一个月,便已经不堪重负。以前竟从不知道,孤独,可以把人变得如此脆弱。


再次来到周府,家人一见是狄仁杰来,便立即将他请入内堂。周荣忙不迭地跑来迎接,神色比上午要自如了很多。狄仁杰一看便知周梁昆的情况一定大有好转,脚步也轻松了不少。


来到卧房,周梁昆斜靠在榻上,周靖媛坐在他的身边,正端上一碗参汤,见狄仁杰走进屋来,周靖媛连忙把汤碗交到身旁的丫鬟手中,站起身对着狄仁杰款款一拜,道:“靖媛见过狄大人。”


狄仁杰还未及开口,榻上的周梁昆连称“狄大人”,挣扎欲起。狄仁杰忙将他按住,自己便坐在榻边。


细细观察下周梁昆,狄仁杰发现他的气色好了不少,面容仍显得有些虚弱,只是眼神闪烁不定,似乎有种无法言传的忧惧和惶恐。狄仁杰微笑道:“周大人,可好些了?”


周梁昆忙道:“多谢狄大人,我好多了,好多了……”


一句话未完,竟自哽咽起来。


狄仁杰拍拍他的手,安抚道:“周大人不必太过忧烦,身体要紧。”


周梁昆点头道:“我已经听小女说,太子殿下命狄大人代理鸿胪寺新年庆典的一切事宜。这千头万绪的,狄大人临危受命,梁昆却兀自不起,帮不上半点忙,梁昆真是无地自容。”


狄仁杰微笑摇头道:“你我同朝为官,多年来各忙各的,没想到今次却有这样的机缘合作。世上之事,本就是祸福相依,周大人还是想开些。本官对礼宾外事是外行,只打算勉强应付完新年庆典的差事,待元旦节期一过,鸿胪寺还是要交还到周大人手里。”


周梁昆连声称是,狄仁杰便将下午在鸿胪寺的情况简约描述了一遍,二人都觉放心不少。


见两人谈得差不多,周靖媛端着碗莲子羹过来,轻声说道:“狄大人,您谈了这么久,累了吧。喝碗莲子羹,休息片刻吧。这是靖媛亲手为您煮的。”


狄仁杰一愣,看面前这位千金小姐早已一扫上午的凌乱和憔悴,娇艳的鹅蛋脸上赤朱点唇,一双灵动的杏眼顾盼生辉,紫色的织锦长裙上绣着朵朵淡粉的荷花,外披藕荷色的轻纱,一身盛装不像家居,倒仿佛是要去赴什么重要的仪式。狄仁杰心中掠过一丝诧异,脸上却不露半点声色,只是打趣道:“靖媛啊,我看你不是怕我累,是怕我拖累了你的爹爹吧。”


周靖媛明眸一闪,微带娇憨说道:“狄大人,靖媛看您的岁数可比我爹爹要大不少,要累也该是您先累。”


周梁昆忙道:“靖媛!怎的如此没大没小。”


狄仁杰笑道:“嗳,靖媛说的倒是实在话。那好,老夫便歇一歇,尝尝周小姐煮的莲子羹。”


他接过莲子羹,喝了几口,赞道:“味道很不错。”


就听周梁昆叹息,道:“唉,梁昆命中无子,年过四十只得这么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平日便娇惯多了些,让狄阁老见笑了。”


狄仁杰看了看周靖媛,点头道:“今晨本官看靖媛小姐遇事毫不慌乱,处理有度,倒有一派女中豪杰的气质。”


周靖媛听狄仁杰夸她,脸蛋微微泛红,更显得明艳如花。周梁昆看着女儿,眼中不自觉地慈爱满盈,原来的惶恐之色一扫而光。狄仁杰冷眼旁观,突然心生感触,亦苦亦涩,竟一时无语。


周梁昆察觉到狄仁杰的神色有异,忙问道:“狄大人,梁昆听小女说,今晨同来的还有两位大人,不知道是……”


“哦,一位是新任大理寺卿宋乾,另一位是千牛卫中郎将沈槐,我的卫队长。”


周梁昆的神情一下子又变得惶惑起来,忙问:“大理寺?这么快就来查问刘大人的案子了?”


狄仁杰道:“倒也不是。那宋乾是本官的学生,恰好碰上了,就一起过来看看。这毕竟是大案,左右还是要大理寺来审的。”


“原来是这样。”周梁昆恍然。


周靖媛突然插嘴道:“那个宋大人很不体谅人,只顾着公事,不管人的死活。”


周梁昆喝道:“靖媛!越来越没有规矩!我们这里说正事,你先出去吧。”


周靖媛气呼呼地起身便走,狄仁杰打量着她的背影,心中暗觉好笑,果然是个尖刻的千金小姐,不过倒也有她的道理。收回思绪,狄仁杰正色向周梁昆问道:“昨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梁昆长叹一声:“说起来,那竟像是一场噩梦。”他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恐惧,颤抖着声音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说到最后,他喃喃着道:“当时我推开刘大人的身体,往前一路狂奔时,只听到身后有声音紧紧跟随,耳边还仿佛有人在一遍遍地叫着‘生死簿’‘生死簿’,我只当是在劫难逃了,待看到前头有光亮,便昏了过去。”


“生死簿?”狄仁杰紧锁双眉,沉吟道,“以你所见,这‘生死簿’指什么?”


周梁昆顿时惊恐万状道:“那是阴司索命的簿子啊!但凡人的阳寿将尽,或犯了什么该死的罪行,在阎罗面前被告了阴状,阴司就会派出黑白无常将生人缚去,这一去便是阴阳两隔啊!”


狄仁杰越听越不耐烦,厉声道:“周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怎么也信这等邪恁荒谬之说!”


周梁昆一声冷笑,苦涩地道:“梁昆本来也不信这些。可经历了昨晚上的事情,便不得不信了!”


狄仁杰思索着道:“这么说来,你并未看清刘大人是怎么死的?”


“当时光线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


狄仁杰点头,又道:“周大人与刘大人共事几年?刘大人一向的表现如何?”


“梁昆与奕飞共事已有三四年,一向合作甚欢,从无嫌隙。刘大人懂几方夷狄的语言,办事十分干练,是鸿胪寺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否出过差错?”


“从不曾出过差错。”


“嗯。”狄仁杰听得外头传来更漏之声,便道,“不知不觉竟已三更,本官就不妨碍周大人休息了,否则靖媛小姐又要埋怨老夫了。”


周梁昆忙道:“哪里,梁昆身上乏力,不能送狄阁老了。”


“不必。”


走出周梁昆的卧房,周靖媛竟还在外屋候着,看狄仁杰要走,便亲自送他到内堂外。


狄仁杰道:“靖媛就送到这里吧,老夫自己出去便是。”


周靖媛犹豫了一下,问道:“狄大人,您下回还来吗?”


“哦?应该还会来吧。”


周靖媛站在廊下,目送狄仁杰离去。她明亮的双眸映着廊间的灯光,灼灼闪动,似期盼似好奇又似羞怯,真是个美丽动人的少女。


同样的夜晚,不同的处境,同样的亲情,不同的愁绪。千里之外的金城关外,一座简陋的宅院内,一个年轻人正在拜别他的母亲。


昏黄的烛火刚够照亮桌前小小的一方面积,灰泥的地面刷得勉强还算平整,这年轻人就笔挺地跪在泥地上,抬头定定地望着面前坐着的老妇人,殷切地唤道:“娘,儿子这就要走了。”


年轻人的脸庞大半被阴影笼罩,但仍然可以分辨出清秀的五官和稍显柔弱的眼神。他穿一袭蓝色的粗布长袍,身形修长,十足的书生样貌。那明净的额头和笔挺的鼻梁,与他对面的妇人是如此相似,一望便知是对mǔ_zǐ 。


对面的老妇人虽上了年纪,但姿容仍然端正,身上的衣衫粗陋却十分干净齐整,只是望向儿子的眼中充满了慈爱和担忧,满脸是挥不去的愁容。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搭在儿子的肩上,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儿子的身体在不停地抖动。老妇人轻叹一声:“我的儿啊,这么久不见你回来,娘想你啊。”


年轻人浑身战栗一下,咬了咬牙,强作镇定地回答道:“娘,儿子不是和您说过,儿子一直在城外的青庐书院,和大家一起温习功课么。”


老妇人的眼中闪动着泪光,她仔细打量着儿子的脸,良久,才挤出一句:“霖儿,娘去那里找过你,他们说你很久没去了……”


杨霖又一哆嗦,沉默了半晌,才抬头对母亲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娘,儿子嘱咐过您好多次,不要去找不要去找,您就是不听。”


老妇人盯牢儿子的脸:“这些天你到底去了哪里?说给娘听。”


杨霖自唇边泛起一抹淡淡的苦笑,若有所思地道:“娘,儿子确实一直在温习功课,只是住在城外的朋友家中,并未在书院。书院里人太杂,不能静下心而已。”


老妇人缓缓点头,恍恍惚惚道:“这样也好。霖儿,可你为什么又急着要走了呢?”


杨霖伸出手去,轻轻握住母亲那双苍老的手,将它们搁回到母亲的膝上,就那么紧紧握着,轻声道:“娘,儿子终于学成,终于有信心去赶考了。您不是一直都等着这一天吗?等儿子考得功名回来,您就再也不用这样日夜劳作,赶那些永远没完的绣活了。”


老妇人抬起右手,轻抚儿子的面颊,柔声道:“霖儿,为了你,娘就是绣上一辈子,做死累死,那也是心甘情愿的。只要你有出息,娘便满足了。”


杨霖将母亲的手重新握住,摇头道:“娘虽如此,做儿子的却不能安心。娘,儿子要走了,您等着儿子的好消息吧。”


杨霖作势要起身,老妇人突然探身出去,一把将他紧紧搂住,声泪俱下道:“霖儿,霖儿,赶考也不用急着半夜出发吧?在家住到明日,娘给你收拾好行装再走啊。”


杨霖也不由紧紧抱住母亲的身体,半晌,方才轻声道:“娘,儿子和朋友们约好了一起出发,需得现在就去他们那里会合,明天一早方可按时启程。”


“可是、可是这冰天雪地的,你们如何渡过黄河?”老妇人急迫地追问。


杨霖冷笑道:“娘,黄河已经封冻了,从上面走过去便是。”


老妇人惊道:“这怎么可以?你可知道那河封冻不匀,每年都有踩破冰面落水而亡的行人。霖儿,你、你万万不可去冒这个险。”


杨霖挣开母亲的怀抱,咬牙切齿地道:“娘!儿子今天是走定了。走冰渡河虽然有危险,却是目前唯一的方法,儿子会小心的。您尽管放心,每年虽有落水者,但来来往往成功渡河的也不计其数,没事的。”


老妇人频频点头,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杨霖看得心酸,伸手去替母亲拭泪,却被母亲一把攥住手,死命地捏住。


杨霖硬下心肠来,猛地甩开母亲的手,只听母亲哽咽着又问出一句:“霖儿,科考在十一月,你现在走,究竟是去干什么?”


杨霖的脸色登时变得惨白,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紧咬牙关,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仰起脸,再次露出个惨痛的笑容,回答道:“娘,十一月的是常科。我那时恰恰生病,才误了今年的。可明年二月有制科开考,现在出发去洛阳,还能在那里住下温习,我一天都不想耽搁了!”


老妇人闻听此言,方才面露欣慰之色,道:“这样娘便知晓了,霖儿,你再稍待片刻,娘给你收拾些东西。”


“娘,不必了。儿子的东西都搁在朋友处,早就收拾好了。”


老妇人点头,从怀中摸出个丝绢裹着的小包,塞到杨霖的手里:“娘这里还有些银两,你拿去用吧。”


杨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捧不住小包,泪水终于涌出眼眶,他重重地向老妇人磕了三个头,站起来便跑出了门。


老妇人木呆呆地坐在原处许久,突然大喊了声:“霖儿!”摇晃着跑到门前,猛地大开房门,呼啸的狂风夹着飞雪迎面扑来,将她瞬时染上一身雪白。


老妇人在风雪中犹如雕塑般站定,一动不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hjwyy.com 黄金屋小说。手机版:https://m.hjwyy.com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