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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乱象

陆宁一句句地应着,并不明白这几句话对于三老太太来说的分量。李旗刚到知天命的年纪就选择了隐居,不为别的,只因为先生的突然离世。这么多年她已经忘了医生当时在说什么,记忆似乎出现了一个缺口,只有一块白布,很长很长的白布,长得扯不尽,看不到他的样子。她很长时间想不通,为什么早上还在说笑的人中午就会被白布盖上了,明明他的那杯没喝完的茶还在桌上放着就再不能回来了。直到过了一段时日,她翻账本时没有人在旁边读书时,她睡在床上能闻到他的气味,而伸手却捞不到任何人时,她才能模糊地感受到,他已经不在了这个信息,思念和回忆决堤般涌来,她没有办法再躺在那张有他的气味的床上,甚至没办法待在他们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里。失去有多么痛,她比谁都有发言权。对陆宁来说,李宅的老人们只是记忆中的长辈,而对老人们来说,陆宁是时间派来提醒他们已经老了的闹钟,是胭脂水粉和茶香宁静无法掩饰的流逝的时光。没有人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年轻。而年轻,仅仅是年轻,就意味着拥有,拥有健康的身体,充沛的活力,美丽青春的容颜,拥有不畏惧艰难的勇气,拥有一切时间还没有夺走的,包括枕边人的呢喃,包括只有一次的生命。第7章上海运输港口运的东西分三种,客、白货、黑货,各有各的码头。客运码头离得远一些,白货和黑货的在一起。白货是“百货”的谐音,因为一些不能光明正大流通的货物被叫“黑货”,不属于这类的所有东西都统称“白货”。所谓不能见光的黑货,就是指军火、大烟等一般商人人接触不到,只有黑道才能运的特殊货物。黑货和白货不仅仅是运输物品类型有所不同,运输时间上也有严格界定。白货不受时间影响,但黑货只有每天夜里的0点到早上6点可以运输。黑货码头白天都锁着,有专门舶管员看管。白天要向海关总署报备当晚黑货的品类和数目,晚上拿签过字的单子找舶管员打开码头迎货。就是每天这六个小时的时间也不是谁都可以运,而是按照黑道的地位,李家十天,冯家十一天,黎曙八天的顺序分配的。黑货毕竟不是被上面承认的普通货物。单说军火,运输审批光流程都要走好几天,加上监管严,风险极大,关税高得吓人,一般商人都承担不起。就算是敢为钱铤而走险,有意和洋人合作也要看社会地位够不够格,能不能和海务司署说上话,每个条件都严苛得令人望而却步。而黎曙从李家离开还能够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在任何人看来都几乎是天方夜谭。但非要说和李家一点关系没有也说不过去,毕竟李家前继承人这个身份在什么场合都招摇得令人无法忽视。再说李家和冯家,单说他们本身做的木材和布匹生意是不小,但也不算大得能只手遮天,能让他们做到财权大到能左右政治的地步的,是依靠几十年进出口贸易垄断的海运,清朝末期他们最早开始做大烟生意。后来国内动乱,外国的军火商为了消除抵抗情绪选择和本土商人合作,明面还是做发家生意,但暗里通过他们打开了市场,李冯两家也逐渐成了江浙沪一带赫赫有名,横跨黑帮和商会的两大家族。丰源赌场的办公室里,黎曙正在翻看赌场当月的流水账,外面隆隆的雷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秘书敲敲门走了进来,递给她一个信封。“上面的电报。”“电报?”黎曙有些疑惑,平日里她和军火商的联系只有每个月的订单和收到的货船信息明细,没有要紧事一般不会发电报。黎曙拆开电报,读着读着眉头慢慢皱紧,思索再三,给“夜上海”的经理室打了一个电话,没一会儿,一个一字胡、六十岁上下的男人敲敲门,走进了黎曙的办公室。秦师爷秦济是黎曙在广西贩茶时候认识的,当时还只是一个财主家的管家先生,见黎曙年纪轻轻却沉稳干练,非常赏识她,便辞去了管家职务跟着她一起做事。黎曙先开始还心存疑虑,但时间久了也了解了秦师爷怀才不遇的心情,很欣赏他会说话会办事的能力,有秦师爷的帮助,黎曙比预期多办成了许多事。回到上海以后,黎曙把茶庄的事务几乎全权交给了他,茶庄卖掉后便让他去管理“夜上海”。秦师爷年纪大黎曙近二十岁,为人谨慎老道,黎曙有拿不定的主意时常会同他商议。“黎夫人,什么事这么急?”“你看看这个,”黎曙把电报递给秦师爷,“上面说这批军火要至少要耽误一天到。”秦师爷抬起眼镜,仔细看了看电报的内容,说道:“耽误了一天,那不是会和李家的撞上?”黎曙神色凝重,微微点头,说道:“这批军火是要送前线的,贻误了战机,恐怕以后的生意都不好做了。”秦师爷一边思索着一边把电报叠好,说道:“今天已经初九了,还剩下三天。现在天已经黑了,您不妨明天去一趟海务司署,找一趟邱丰绍,让他帮帮忙?”邱丰绍是海务总司的副署长,主管海关货物稽查,码头能通行的每一趟黑货都必须有他的签字,货船调度都要听他的,是海关总署中官位最高的华人官员。“我现在担心的是李家不答应……”黎曙思索着,胳膊肘抵在桌沿,手指扣在一起,“邱丰绍只能同意晚批一天货,但李家能不能把货推一天卸,我心里真是没底。”“我现在就去李家,找一趟李恭。”秦师爷驱车来到了李宅,在李恭的书房里等他。“久等了,秦师爷!”李恭拄着拐杖走进了书房,笑着说道。“不急不急!”秦师爷笑得像尊佛一样来虚扶李恭,待李恭坐定,坐到了李恭的对面。“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不瞒您说,确实有事,”秦师爷脸边有一个酒窝,和李恭说话当中就没下去过,“恭先生是个不喜欢绕弯子的人,我也就开门见山地说了。这个月啊,雨水重,海上不太平的,船出海都要看天气,雨这么多风还这么大,船经常要耽误。”李恭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点点头,好像已经猜到了秦师爷想要说什么。“黎夫人今天收到一封电报,这个月的这批货可能要耽误一天。本来耽误这一天也没什么,只是卸货慢一些晚几天,但是不巧得很,最后几天船上装的都是大武器!您是知道的,大武器是不能在码头久留的,搞不好要出大事的!所以想请您,帮我们让一天出来,也好规避一下风险……”李恭微笑着听秦师爷说完,手在拐杖上点了点,半晌没有说话。秦师爷也不催,耐着性子等着。“你是代表黎曙来的,她有事要求我,为什么不自己来?”“黎夫人有事走不开,我代劳。”李恭点点头,拄着拐杖慢慢地站了起来,说道:“那您帮我给她带个话,她的事,要亲自来。”秦师爷笑笑也站起来,稍稍探着身说道:“听恭先生意思是,没得商量?”李恭微微点了一下头。秦师爷依旧笑着,说道:“好,一定帮您带到!”第8章黎曙攥着怒火的拳头压在桌面上,抑制着锤下去的冲动。“您打算怎么办?”黎曙把火强压下去,保持声音的平稳,说道:“我明天先去海务司署,邱丰绍的面子,他总不能不给吧!你怎么想?”“黎夫人,您有没有想到,后天就是李碌结婚的日子了,李恭这个时候非要您亲自去,有没有可能和这个有关?”听了秦师爷的话,黎曙似乎想起了李恭去“夜上海”时候说的话。他说,天气不好,又要下雨,还说她一定会去,难道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黎曙几乎觉得自己在钻牛角尖了。第二天一早,黎曙便来到了海务司署找邱丰绍。“进!”小秘书走进来,向他说明来人。黎曙听到“请进”声音,便走了进去,邱丰绍起身来迎。“黎老板,有失远迎,来来来,坐!”邱丰绍十分客气地请黎曙坐下,自己坐下时,背习惯性地挺得铁板一样直,“熙太太近来身体可好?”熙太太是黎曙的母亲,也是和邱丰绍当年一起留洋的同校师姐。“邱署长客气了!母亲身体尚好,只是这些日子雨水多,腿脚不太方便。”“这些天天气是不大好,千万请熙太太保重好身体!”“是,劳您记挂!不过我今天来不是为母亲的事,是有事想麻烦您!”“黎老板请讲!”“是这样,这些天海上风浪大,船多少会有些耽误的,其他的东西耽误一天两天倒不是什么大事,打仗用的……”黎曙话留了一半,看了看邱丰绍,邱丰绍点点头,表示明白她的意思。黎曙笑了笑,继续说道:“后面几天船上的货都是重火力的,在码头停的时间长了,恐怕会有些危险。再者,现在前线打仗正是紧张时刻,贻误了战机,遭殃的可就不止这些人了。”邱丰绍点点头,黎曙的话他知道几分真几分假,此时他已经猜出来黎曙找自己来的目的了。她的货时间延后势必会和李家的时间撞上,但又不想和李恭正面谈判,便想借自己的手让李恭答应延后。邱丰绍这些年在这么大一滩浑水里能干出一番名堂来着实不容易,他不相信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而是一直严于律己洁身自好,且和人保持着距离,好坏事都沾不到自己身上,这次黎曙的求助他自然也不会结实地应下。“黎夫人,您知道,稽查的实务在码头,我也就是过文件签字,也做不了主不是?”“您过谦了!我知道您的习惯,不会难为您的,只求帮我把给李家的话带到,不论结果怎样都感激您。”从海务司署回到赌场,秦师爷正在办公室里等着她。“邱丰绍怎么说?”“什么都没说,我也搞不清是算答应了还是不答应。”黎曙有些忧虑地坐下,凝眉思索着。“他可是条老狐狸,身上涂了油似的什么事都沾不上,这件事委托他,还真不好办。”“只能看李家了,实在不行我亲自去一趟木器店。”话音未落,秘书敲敲门送进来一封信。“海务司署刚送来的。”“这么快?”秦师爷疑惑地接过信递给黎曙,“这可不像邱丰绍的风格。”信封上什么都没有写,黎曙打开信封,里面的字迹是李恭的。黎曙咬紧牙,握着纸的手极力克制怒火,不住地颤抖。“李恭……”黎曙慢慢地把纸放在桌上,“真是老谋深算,他一早就料到我要去海务司署,已经写了一封信给邱丰绍送过去了。”秦师爷拿起信封看了看,说道:“胶还在,应该是刚送到就转给我们了。”黎曙压住怒火坐了下来,把按在纸上的手收回来,说道:“李恭就是想让我亲自去见他,不就是见他吗,去叫郭六备车。”到了木器店,黎曙下车时看了一看附近停的车,没有发现李恭的车,心里有些疑惑,也有些不详的预感。黎曙刚进店,便有位伙计迎上来,微笑着问道:“黎老板!您是来找恭先生的吗?”黎曙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伙计笑了笑,说:“恭先生猜到您要来,但今天早上临时有事出了一趟门,让我等您来和您说一声,您要和恭先生商量的事,在明天碌少爷的婚礼后说!”黎曙先是一愣,继而冷笑一声,说道:“好,麻烦你也帮我给他带一句话,事情已经谈好了,婚礼我不会去的。”伙计咧着嘴说道:“我不知道老板们要谈的是什么,但愿意为您转达!”“谢谢。”黎曙淡漠地回了一句,转身就走了。小伙计并不介意,还是对着黎曙的背影笑着喊道:“欢迎您下次光临!”黎曙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秦师爷也不敢多问,小秘书要接进来的电话也被秦师爷拦住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黎曙几乎要被事情憋得头昏脑涨,已经临近中午了,小秘书再一次敲门进来。“黎夫人,前线的电话,已经打了两遍了。”黎曙松开顶在额头上的拳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说道:“接进来。”铃声响起,黎曙闭上眼掐了掐眉间舒缓疲惫,但在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时,几乎是一下子清醒过来。是是好好应付完挂掉电话,黎曙的青筋一跳一跳地显出来,似乎是要抑制不住那股火气了。“你先出去。”她几乎是用最后的理智让秦师爷回避。随后,秦师爷便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再回到黎曙的办公室时,看到黎曙正站在窗前,额角流下几丝细汗,呼出的气像是能直接点着火,右手虚握着拳,被玻璃划破的地方滴着血。秦师爷虽然有些惊慌,他这么多年也没见过黎曙发几次火,但也不敢多问什么。风透过空的窗户吹动她的头发,火也消了大半,黎曙转过身看到秦师爷站在门口,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明锐利,走到了桌前,边翻桌上的文件边平静地说道:“刚前线电话说这批货必须到尽快到位,这是本来应该十二到但是现在只能十三到的那批货的明细,你拿着这个,下午去找一趟冯家,看看这批货冯家有没有能调度开的存货,如果理想的话后天能准时上路。”黎曙手上的血顺着捏着文件的手指流下来沾在了纸上,但她好像没有感觉似的一直安排着。“还有,明天的婚礼,”黎曙犹豫了一下,“我会去的。”秦师爷接过文件,用手轻轻抹掉了上面的血迹,点点头。回到黎宅时,黎曙手上的血已经干了,在程煜惊叫出来之前,她都没感觉到手疼。“怎么搞的这是!!!”程煜赶紧让人把黎家的私人医生叫了过来。黎曙看程煜着急的样子,笑着说:“不就是划破了手嘛,又不是什么大事……”“流血了还不是大事!”程煜严肃地打断她,众人神情一紧,“非要等到有性命之忧时候你才晓得紧张吗!”敢这么同黎夫人说话的,除了程煜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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